剛剛步入2022新年,不少人的朋友圈被一則消息刷屏,對新詩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九葉詩人最後一葉鄭敏先生走完她102年的人生,於1月3日辭世。2021年,她通過自己的女兒、詩人童蔚寄語詩集《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祝願他們繼續寫下去」。短短一行文字出現在新書腰封上,可能成為這位智慧非凡的詩人留給後輩最後的話語。

《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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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步入2022新年,不少人的朋友圈被一則消息刷屏,對新詩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九葉詩人最後一葉鄭敏先生走完她102年的人生,於1月3日辭世。2021年,她通過自己的女兒、詩人童蔚寄語詩集《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祝願他們繼續寫下去」。短短一行文字出現在新書腰封上,可能成為這位智慧非凡的詩人留給後輩最後的話語。

《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書影

詩集發佈現場座談交流。由左至右:唐曉渡、周國強(阿曲強巴)、西川、高星、老賀、戴濰娜

1986年出版《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書影

詩人阿堅朗誦新作

詩人童蔚朗誦

詩人張爽朗誦

詩集中最年輕的詩人瓶子朗誦

音樂人陳涌海現場表演

朗誦會合影

「虎豹行單」,無可歸類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絕大多數城市生活還在「自給自足」的內循環軌道運轉,今天,除卻“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樣過去人們耳熟能詳的定位,越來越多面目各異的人群和不斷翻新的文化形式不斷注入北京這座城市古老的肌體,並形成一個充分開放的現場。北京應有盡有,以至於很難用幾個辭彙精準概括和描摹。“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座北京城”並非一廂情願的臆想。出生地不在北京,但成長於此的詩人西川早在80年代便結識了不少北京詩人,跟其中一些成為了朋友……這些朋友對西川產生了不限於文字的,說話方式乃至生活方式上的影響,“我最早開始見世面,見詩歌的世面,見北京文化的世面,離不開這些朋友。”2006年,西川經由一個北京宗教建築的項目認識了很多各個層面的北京人,北京的面目在他心中逐漸清晰豐滿,“天橋是北京,皇城根兒是北京,學院集中的海淀是北京,商圈雲集的朝陽也是北京……老皇家的北京,土生土長的北京,滿族人的北京,知識分子的北京,外地人到來所構成的北京”,他意識到,“北京由很多不同的面向構成,是一個異常豐富的所在,幾乎無可歸類”。受長期生活的熏陶,文字便自然浸染了北京的氣息。一位北大老師對西川說,“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東西是北京人寫的,因為北京人什麼都敢招呼”,不僅外在,北京的性格同樣蘊含“什麼都敢招呼”的一面,是無可歸類的存在。

詩集發佈現場座談交流。由左至右:唐曉渡、周國強(阿曲強巴)、西川、高星、老賀、戴濰娜

地理因素對人文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不論後來的生活軌跡走向如何,寫作發展成什麼樣,北京詩人的生命中天然攜帶了獨屬於這裏的印記,一生脫不開關係。在這個共同來處的庇佑下,北京詩人的創作到底呈現怎樣的傳統和風貌,卻並不好「一言以蔽之」。詩人萬夏曾說,北京這個地方“天氣散”,氣息往上走,人自然喜散不喜聚,這無意間透露了北京詩人一個突出的脾性,「虎豹行單」,獨一無二。

朦朧詩之後,誰是北京詩人?

2020年到2021年間,詩人老賀在選編詩集時有與西川同樣的發現,無可歸類仍不失為一種線索,他試圖串聯起那些散落的珠子,儘力還那些過去被朦朧詩光芒掩蓋的北京詩歌后來者以清晰的面目。盤旋於他腦海的追問變相促成了這一次新的梳理——當年北島、芒克、楊煉、多多詩名顯赫,而朦朧詩之後,究竟誰是北京詩人?

「那時候圓明園不收門票,整個區域是開放的,我們小時候騎車能從一零一中學穿過去,夏天蘆葦快跟人一樣高,秋天則真長到一人多高,福海有時候有水,有時候沒水,陽光照在山坡和蘆葦上,舉目完全是一片野景」,青年時代曾一度居住在圓明園福海中央島上的詩人黑大春,想必也慣看與老賀眼中別無二致的風景,否則“彷彿最後一次聆聽漫山遍野的金菊的號聲了”(《秋日詠嘆》)怎會順理成章地浮現詩人筆端?

1984年,黑大春與雪迪、大仙、刑天、殷龍龍、戴傑、劉國越等一批北京青年詩人成立「圓明園詩社」,繼朦朧詩之後,以風格迥異的個性化創作對詩界產生了影響。彼時黑大春大概不曾想到,數十年後,有感於同樣濃烈秋色的另一個北京詩人,對他們曾經吟誦的旋律念念不忘,試圖用一本詩集,撿拾起失落的鄉愁。

35年前的「幸運」,35年後的“緣起”

1986年,一本名為《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的詩集橫空出世,北島、江河、芒克、食指……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歷歷在目。鮮為人知的是,這本書幾乎是「糊裏糊塗撞出來」的產物,詩集的選編者,詩人阿曲強巴向當年北京“最牛”的青年詩人們約來詩作,原本打算應聘一家知名報紙,編輯“只做詩歌”的副刊。那個年代,詩人大多是理想主義的信徒,阿曲“當年像個書獃子一樣到處找人,毫無章法”,有的人什麼都不問就把詩給了他,也有人拒絕他。一窮二白不輸氣魄,“要永遠記得,相信我行,就一定能行,讓這世界適應我”,兩鬢斑白的老阿曲回想起當年“壯舉”,眼中閃現出分明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的光亮。聽起來近乎瘋狂的舉動最終成就了《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見過詩集的人無不驚嘆於它幾乎“一網打盡”當年風頭正盛的青年詩人。後來者老賀在友人馬高明家中見到這本不厚的小書時,冥冥中註定,這本當年“毫無章法”的幸運之作某種意義上成了35年後的緣起。只是這一次,詩集的誕生無法複製當年的幸運和戲劇性,取而代之的是橫亘在眼前的艱苦勞動。

1986年出版《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書影

沒有任何預謀的「16」加上沒有任何預謀的“19”,等於35,兩次梳理北京詩歌中間剛好隔了35年,“這是一個巧合,也可能是一個密碼,我不知道。”詩人老賀說。

「或許不是餘波-我們要走自己的路」

2022年1月15日氣溫驟降,中斷了持續多日的晴暖,凜冽的風未能阻止許多久未謀面的老友聚集到鼓樓西劇場。讀詩,懷想,《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面世,人們以一種浪漫主義的儀式追慕北京詩歌江湖。或許他們中一些人的現身,和另一些人的隱身共同回答了老賀心中的追問——北京詩人都去哪兒了。

詩人阿堅朗誦新作

詩人童蔚朗誦

詩人張爽朗誦

詩集中最年輕的詩人瓶子朗誦

音樂人陳涌海現場表演

朗誦會合影

詩人童蔚在大提琴舒緩深沉的奏鳴中緩聲猜想,假如博爾赫斯長住北京,他一定是衚衕里的老大爺,特別愛講故事;假如讓老舍居留上海里弄,他的音調也不會那麼京味兒,「今天這本書里的北京詩人正在向四面突擊,雖然承接了前輩詩人的黃金傳統,但或許我們不是餘波。北京是一座最神秘的迷宮,最大的難題就是在這座輝煌的宮殿裏繼續創作,我們要走自己的路。」

音樂人Gia Wang朗誦詩人宋逖作品時,詩集編者老賀在台側沉思

訪談:

「北京即詩」

中國作家網:在怎樣的契機下,你讀到了35年前出版的詩集《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

老賀:1986年由灕江出版社出版的《北京青年現代詩十六家》一書的編者阿曲強巴也是當年詩集收錄的詩人。這本書我很早就聽說過,而最早見到是在馬高明家中,他的詩歌也被收錄到了我們這本詩集中。馬高明80年代就開始寫詩,同時也做翻譯,還是一位活動策劃人。更多人知道他其實是因為「九月畫廊」。90年代初,馬高明在團結湖公園裏做過一個九月畫廊,名為畫廊,實際上它幾乎是北京最早的獨立文化空間。除了畫展,當時不少公開的展覽、酒會、詩歌沙龍、文學沙龍都在那裏舉辦,它成為當時既具有流動性,又非常重要的文化據點。我與他相識於90年代初,他“退隱”之後,前些年開始去探望,2018年我去他家時,真正看到了這本雖然早就知道,一直未能親眼看到的詩集。基於多種原因,當年能夠正式出版的民間詩人詩集並不多見,因此這本誕生於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選集顯得尤為珍貴,裏面收錄的幾位詩人在今天的詩壇聲名在外,而當年很可能是他們的作品第一次正式出版,走進讀者視野。比如食指,此前他的一些作品在一些民刊中發表過,但正式出版很可能是第一次。總之35年前這本詩集對北京詩人來講非常重要,具有文獻價值。

中國作家網:編撰一本詩集絕非易事,除了受到前作的觸動以外,還有哪些原因令你產生了為北京詩人編輯一本詩集的念頭?

老賀:時隔35年,決定再次選編一本北京詩人詩集與這本書密切相關,但最早的動機並不是這本書,因為我在很多北京的詩歌沙龍和詩歌活動中常常感到主角並不是北京本土詩人,於是不自覺在頭腦中產生了一個「北京本土詩人」的概念,我想這實際上是一個追問的角度,我關心並且相信,有人像我一樣關心“北京本土詩人都去哪兒了”?由此產生了探究的動機,再加上見到35年前這本書的觸動,促使我真正開始行動,再做一本關於北京詩人的書。

中國作家網:不論啟發選編如今這本詩集的前作,還是眼前的《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北京」無疑是最為醒目的原點與依據。在作家寧肯看來,“北京是一個擁抱詩和詩人的城市,北京與詩互為鏡像,北京即詩”,北京當代詩歌傳統的內涵是什麼?

老賀:寧肯是一個很有感知力的人,我理解他表達了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感性抽象的,另一方面有具象所指。

從感性抽象出的層面理解,北京的悲歡離合,北京的空靈、魔幻等特質都跟詩相關,因此「北京即詩」。而從具體的層面理解,因為詩歌是最容易調動年輕人,也最容易切中時代先聲的形式,於是每到文化變革的重要時間節點,詩歌總是“衝鋒陷陣”的那一個。兩次發生在“衝破過去文化”背景下的新詩的重要活動發源地都在北京。一次是胡適、劉半農、沈尹默等投身的白話文運動、白話詩運動,另一次則是以北島、顧城、江河、食指、芒克等為先驅的朦朧詩派興起。這批詩人迫切地想要擺脫集體話語鉗制,用非固化的、非模式化的個人語言解讀世界和歷史。詩歌本身具備兩個特徵,一是獨立性,一是想像力,北京詩歌無疑也具備這樣的精神。在白話文運動中,最先建立的是文學態度,後來人則在前輩基礎上發展了美學,而朦朧詩不僅影響了當代詩的走向,對整個80年代文化啟蒙都有深遠的影響,同時這批詩人至今仍是頂端詩歌美學實踐者。這些都繞不開源頭北京。在這個意義上,北京即詩。

當年讀北島、芒克、顧城、楊煉、多多的詩,覺得很震撼,原來詩歌還可以這麼寫。這批詩人的語言方式一方面來自於現代主義語言的通感,抽象、具象,眼耳鼻舌的感受隨意打通。另一方面來源於他們積攢多年集中到一處釋放的青春活力。他們不約而同地拒絕沿用之前的語境和話語表達,轉向使用新的語言,由此,他們從不同層面構成了豐富而異質的「北京當代詩人群像」。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雖然詩人在各個地方都有分佈,但北京仍是事實上的中心之一,比起如今,當年寫作的地域性非常明顯。其中尤以北京、上海、四川三地最有影響力,隨著時間推移,地域之間的交匯和交融才成為常態。

將「北京」作為一種方法

中國作家網:時隔35年之久,在眾多北京詩人中選擇出「十九家」集結成冊遵循了怎樣的考慮?為什麼不是少於或者多於“十九”這個數字?是否擔憂使用 「北京」這樣一個具有明顯地域屬性的標準引起爭議?

老賀:這也是我一邊做書一邊反思的一件事。詩歌寫作和閱讀本身與地域性並無關聯,我把「北京」作為一個分類的方式,構成了選編這本書的邊界。現在有些詩歌選本沒有明顯的邊界,可能體現的只是選編者的趣味。客觀來講,地域的確存在局限,但同時它也就構成了一種明顯邊界。選擇地域作為選編的框架,其意義不在於消極的“隔離”,或者說,我期待它提供一種觀察的角度。

至於為什麼最終呈現了「十九家」,而非“十八”,或者“二十”,其中既有必然也有偶然。

北島、多多、楊煉那些朦朧詩詩人已經是全國、乃至世界性的詩人,他們身上不存在遮蔽,他們的詩是當代漢詩源頭性的。因此這次梳理的視線首先自然而然轉向了他們之後,換算到人的年齡,大約是1955年之後生人,從阿堅、童蔚、雪迪開始。第二,這次選編側重於出生在北京,或者在北京的基礎教育影響下成長起來的詩人。第三,這一點非常重要,即那些至今仍然堅持寫作的詩人。尤其是指五六十年代出生幾十年堅持寫作的詩人。

除美學標準以外,同時滿足這幾個標準,不失為一種可識別的方式,讀者拿到這本書,很容易察覺它想順著哪條線索,梳理什麼東西,以及選編的目的是什麼。

這個標準首先不是一個狹隘地強調地域優勢的標準,其次,19這個數字也並不說明北京範圍內就這19個人寫得好,毋寧說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三十年來的北京詩歌生態。

中國作家網:就像一個觀察的切片斷層。

老賀:對,這個切片遵循了梳理和反遮蔽的依據,至少脈絡是清晰的。

中國作家網:距離1986年以「北京」為方法梳理北京當代詩人的創作已經過去35年,這是一段不短的時間了,為什麼以同樣的視角再次審視北京詩人,需要間隔這麼久?

老賀:為什麼35年來鮮有人做這個事情?當然這有偶然性,實際上地域已經很難成為標準。相比較地域首要具備的封閉和固定的屬性,北京已經生成為一個開放、鮮活、流動的現場,假若試圖如法炮製從前那個思路,容易顯得不合時宜。在我看來,35年恰恰是段剛好的時間(未必一定是35年,總之要有一段歷史)。35年過去,後輩重新看這條線索具備了足夠的審美距離。比起從前,北京剛剛出現活躍、開放的現場時,無疑拓展了我們的眼光,可經過30多年變遷,當初開放新鮮的氛圍又逐漸摻雜了亂象,眾聲喧嘩,這個時候我們反觀這件事,反思它是不是還有一條潛藏的線索,反思北京的詩歌現場何以成為今日的樣子,應該是有意思、有價值的。而假如提早到90年代做這件事,可能顯得太過著急,缺乏足夠的觀察和依據。

讓詩回到詩

中國作家網:你在序言中特別提及詩人黑大春,當年震撼你的詩句「彷彿是最後一次聆聽漫山遍野的金菊的號聲了」是一個視覺和聽覺精彩轉換的例子。遺憾的是這次的詩集中沒有收錄他的作品。圓明園詩社創立時,詩人即明確鼓勵多元,允許碰撞中產生的多種聲音。比起將詩歌帶回到廣場,帶回到群眾,他更主張“將詩歌帶回到聲音里去”。2000年之後,更是用實踐探索了詩歌的更多可能性。在你看來,當人們感嘆詩歌邊緣化的時刻,作出探索意味著什麼?

老賀:大春雖然還在寫詩,但他幾乎到了「超然世外」的境地,處於一種“隱居”狀態,乾脆連手機都不用。感情上我很希望詩集有大春的作品,於是以出現在序言的形式讓他出現在詩集中,因為他對我的詩歌影響很大。北島說,大春是中國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歌把浪漫主義、俄羅斯詠嘆、東方美學結合得非常好。他早期寫詩很慢,詩作不多,但是非常在乎語言和意象,這些在《圓明園酒鬼》《秋日詠嘆》《白洋淀的獻詩》《當我在晚秋時節歸來》等詩作中顯露無疑。2000年之後,大春不像80、90年代那麼活躍了,更沉溺於自己的寫作和新的探索,彼時的“詩樂合成”或者說“歌詩”就是如此。1988年前後他曾談到“把詩歌帶回到聲音中來”,這是他的詩歌理想,認為詩歌的源頭存在於聲音裏面。我們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便包含了與生命相關的口語,那種訴諸於聲音的原始衝動其實最終是詞與物的關係。詞與物的關係不光有所指,能指也很重要。聲音、韻律、調子就是語言的能指。詩歌意象里既有能指也有所指,隱喻是所指。大春想說的“聲音”是一種美學觀念,而不僅僅是“歌詩”表現出來的“音樂演出的形式”那麼簡單。事實上,一直以來不乏讓詩歌立體起來的嘗試,我也有建立起一個詩歌立體的模型的想法。總之,詩歌不是工具語言,種種探索的核心仍然是詩本身,種種努力的目的仍然是讓詩回到詩。

中國作家網:比起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詩集,這部新近選編的詩集除五六十年代生詩人以外,還收錄了3位80後及90後詩人作品。就梳理出傳承線索的意義來說,這個數量會不會太少,難以說明問題?

老賀:繼朦朧詩那種集中所有焦點的「詩群」之後,北京詩人今天的創作呈現出散點的狀態,沒有明顯的共同的語言實驗,也未發展流派,取而代之以各自的、個人的實踐。尤其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都自成體系,形成了自己的閉環。你能看到他們的面目和脈絡都很清晰,也就能形成比較清晰的評價,而80後、90後詩人的創作經歷比之前輩詩人時間尚短,也不無轉向的可能,清晰地認識和評價他們尚且需要一些時間和耐心。

以及,這本詩歌選集不是年鑒,比起年鑒的最新感與現場感,這本書更是對於每個詩人相對完整的呈現。這裏每個詩人不僅有作品、有簡介,還有作者創作自述與批評家短評。有小傳的性質。而80後、90後詩人創作許多還在發生髮展階段,所以就不選太多。也會受到篇幅的限制。至於更具體地為什麼「選他不選他」,我想一個人不可能是一個評委團隊,文學和藝術在某種意義上也需要偏見,只要整體上從某個角度反映了北京詩歌的生態,我認為就沒什麼問題。

中國作家網:目前青年寫作是一個被廣泛關心的話題,由這次選編詩集,對年輕一代詩人的寫作有什麼發現?

老賀:這次選入的青年詩人與前輩詩人最大的不同在於體驗的不同,不同的體驗勢必帶來不同的思維。這次入選詩人中最年輕的一位、 「十九家」中最後一家瓶子是90後,所謂Z世代,我們感到陌生的二次元世界等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經驗,她把這些經驗與自身的生命體驗結合起來表達,由此,詩歌里的愛情、生活與“我們”的熟知迥異,審美上產生的陌生感新鮮而富有想像力。

「繼續寫下去」

中國作家網:九葉詩人鄭敏先生曾重申「古典詩歌的境界」,事實上針對當前部分詩歌寫作中存在“泛散文化的傾向”不乏批評的聲音,認為這會讓詩歌變得平庸、瑣屑,而一味追求“個人化”也會導致精神天地的狹小。這些關於新詩格局的思考,其強調的指向是什麼?對後輩詩人的創作有何啟發?

老賀:鄭敏先生一開始就接觸現代詩,她是馮至與卞之琳的學生。我覺得中國白話詩從馮至、卞之琳到九葉詩人穆旦、鄭敏他們這一兩代詩人才真正進入了現代主義,也進入了語言。他們主要是受里爾克、瓦雷里、也有艾略特、龐德等象徵主義與早期現代主義詩人的影響。他們西學學養很好,國學底子也好,真正是學貫中西的一代。我想鄭敏先生說的古典既有東方的也有西方的。

像她這樣有深厚文化底蘊的人,自然會知道現代主義是在古典美學上長出來的(背叛也是一種長),是有清晰歷史邏輯的。如果說現代主義是一棵奇樹,古典主義就是背後的森林。孤立地談現代性,不談傳承,就只能是碎片與蒼白。白話漢語文學更是如此,如果沒有豐富的古典漢語文學為背景,就是無根之木。我認為這是老人家的深刻體驗。

在上世紀特殊的動蕩年代,詩人遭受了委屈的際遇,韶華流逝,但鄭敏先生卻始終以冷靜和超然在詩歌內外保持一致。即便不再談詩,創作上被迫陷入沉寂,她轉而沉入語言和文化內部繼續思考,從而得到了很多切身的體驗與認知。不管時代生活如何變遷,我想這都是值得後輩銘記的珍貴遺產。

中國作家網:鄭敏先生寄語詩集——「祝願他們繼續寫下去!」,雖然簡短,殷切之情溢於言表。在你看來,後輩詩人「繼續寫下去」的空間和能量如何?

老賀:這句簡短的寄語有可能是鄭敏先生對詩歌界、對後輩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本書製作的最後階段,鄭敏先生已經無法說太複雜的話了,她就說了這麼一句,「祝願他們繼續寫下去」,這話簡單,卻足夠堅定,充滿力量。對於詩歌本身,還有什麼寄望能大於「繼續寫下去」 呢?換句話說,寫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廣義上的寫下去,當然沒什麼,只要人類延續,生活繼續,詩歌作為一種文體便不會消失。狹義上的寫下去卻不盡然。

從創作角度講,詩人往往越寫越孤獨,像大春、多多、楊典……都是越來越進入到一種孤獨里去,面對你自身和語言的關係,心靈和語言的關係,用語言和世界相互誕生的關係。對於我而言,詩歌語言不是工具,而是目的。散文像是一種行走,行走有目的地、有到達,詩歌則像舞蹈,不追問去向,它本身就是目的,它對文體是一種展望,無限開拓語言自身的空間,逼近語言深處的極限。也因此,詩歌領域的探索格外艱苦,能不能寫下去,意味著能不能進入到詩歌語言的世界裡去,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走到最後,古今詩人都面臨一樣的境地,孤獨地寫下去,「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受訪者簡介:

老賀,本名賀中,生於北京。80年代末開始詩歌創作,2003年創辦猜火車文化沙龍。2010年與友人聯合創辦「北京新青年」影像年度展。2013年與友人聯合創辦《好食好色》文化民刊。2014—2016年與友人聯合策劃實施“當代文化新地標探訪計劃”。作品有詩集《這個世界我照單全收》,長詩《如夢令-一種映照》《不凈觀-永生之外》,主編《燃燒時間的灰燼——北京當代詩人十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