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90年代第一次打工潮至今,幾十年倏然而逝。第一代從事建築業為主的農民工漸漸老去,平均年齡已超過50歲。

資料圖:一位建築工人。 肖晨威 攝

許多勞務公司開始通過提高時薪、增加福利來吸引年輕人,但眼下他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工地消失。

「20多歲的基本沒有,干十天半月就跑」

京津冀地區,是從事建築行業的農民工比較理想的工作地。在工地上幹活,按工時結算工資。相比之下,南方多雨,常常停工,影響收入是工人們最在意的事。

其中,北京又是從事建築行業多年的農民工最偏愛的地方。「北京標準高啊。工地宿舍里有空調,冬天暖氣夏天冷氣,還有大澡堂,條件還是不錯的。」河南的木工師傅鄭大成篤定地說,在北京干建築的農民工,不會被拖欠工資。

但是,再鈍感的工人,也能感覺到今年不一樣的變化。

52歲的重慶砼工(澆築混凝土的工人)劉軍,在北京西三環一處住宅樓工地幹活。從3月份至今不到兩個月,他記不得工程被暫停了多少次,因為缺人。停工就是為了等工人。

往年,過了正月十五,赴京尋覓工作機會的農民工一茬接一茬。有些人事先跟負責給勞務公司和工人牽線的「攬頭」聯繫,到了北京直接到攬頭介紹的工地。

不認識攬頭也不要緊。鄭大成從老家坐綠皮火車到了北京西站。隨意上了一輛公交車,看到工地就下車,拿著身份證、建築證等證件到工地的招工處簡單填一下資料,就代表「入職」了。

因為每個工地都缺人,招工門檻就放得更低,儘管鄭大成已經快50歲了。不需要藉助數據和學術理論,幾十年來輾轉大江南北無數工地的鄭大成,僅憑經驗就能判斷,工地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20多歲的基本沒有,或者干十天半月就跑。」

鄭大成原本對現在的工地比較滿意——除了包住,一個月還給一千五的生活費,就算年底拖欠工資,也不至於血本無歸。但是因為工地缺人,經常加夜班的鄭大成近日有點吃不消了。

他羨慕智能手機用得溜的年輕人。如果他會使用那些五花八門的功能,知道怎麼下載APP、怎麼用導航,早幾年他會選擇轉行,去送外賣、送快遞。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認為年齡不允許。

劉軍是帶著老婆一起來北京找活兒做的。十幾年前,他和同村十幾個兄弟,一起去過烏魯木齊、西安的工地做工。漸漸地,隊伍「縮編」:他這一代人老去、傷退,但下一代青黃不接。

最後,這個隊伍變成了幾乎都是年過五旬的夫妻檔。有技術、更強壯的丈夫是一天能掙三四百的「大工」,妻子一般只能做打打下手的“小工”,每天掙一兩百。

資料圖:建築工人同吃餃子宴。 楊華峰 攝

成為焦點很簡單,只要年紀足夠小

劉軍和妻子住的是工地簡易房宿舍,不到20平方米的房間,是四對夫妻的臨時宿舍。床是鐵架的上下鋪。上鋪不方便掛帘子,夫妻們就擠在一米左右寬的下鋪。自帶薄被單當床簾,就算兼顧了私隱。

工地是一個模糊了性別的地方。隨意去到一個工地生活區,僅穿著褲衩的大老爺們自在來去,男女混住的宿舍也很普遍。同鄉的幾對夫婦住在同一個宿舍,大家並不覺得尷尬。「互相照顧」“有個伴兒”等詞,在他們與記者聊天中,出現的頻率很高。

相比50歲的女性,年輕人是更稀缺的存在。而年輕的女性,基本不會出現在工地。

河北張家口的農民工小馬,87年生人,今年32歲。他一直在為工作環境沒有女性而苦惱。他問過很多人:能給我安排點好活嗎?能娶到媳婦兒的活兒,「我這個年齡就像荒廢的莊稼。」

小馬住在北京東五環外的皮村,這個地方因外來務工人員群聚而為人所知。他在建築工地上打零工,也承接展覽、舞台搭建的項目。由於「朋友多、有人脈」,小馬經常能接到同行眼裏的肥差——搭演唱會的檯子,能免費看一場一線歌手的演唱會。

「免費的午餐」一再垂青他。加入了一個具有實驗性質的話劇社後,他因為農民工和話劇演員的雙重身份受到關注,並受邀去德國表演話劇、去大使館學習紀錄片拍攝……現在,小馬夢想成為導演和演員。

「其實我挺有大才的,就是沒有機會展示。」“我嘗試過幾次群眾演員,這個路線不對,不能提升我的表現力度。”但凡能有一丁點機會,小馬都想奮力抓住,離開工地。

實際上,最早的一批80後,也已經年近四十。

在北京的建築工地,隨意問工人一句,有沒有20多歲的年輕人,無非得到兩種回應。一種是思索良久,搖搖頭。另一種是迅速說:「有!有!那個誰誰誰就是個90後。」

在工地,成為焦點很簡單,只要年紀足夠小。比如千禧年出生的小奇。他是所在工地唯一的「00後」,沒有一絲褶子的圓潤臉龐讓他看起來有別於大多數工友。

他還有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哥哥,已經是北京一個建築工地上的熟練木匠。今年3月,在哥哥的安排下,小奇同他一塊來到了現在的工地。

兄弟倆住一個宿舍,對話不多,也很少向對方吐露心事。工地上,沒有同齡人,和工友沒有共同話題,小奇漸漸比生性靦腆的哥哥更加沉默寡言,下工後,大部分時間交付給手機遊戲。

他堅信自己不會長期留在工地,因此對工地的一切有種體驗派一般的雲淡風輕。「應該就這一年吧。我的路還很長,慢慢走。」

應對之策

第一批90後成年很久了。外賣小哥趙宇、健身教練黃鑫、貼車膜的高文……許多90後新生代農民工,其實都短暫地在工地工作過又離開。他們早已習慣了城市務工生活,只是相比父輩,以90後為主的新打工一代有更好的物質條件,在互聯網平台創造多種就業機會的今天,也有更多的選擇。

離開工地的理由也很簡單,勞累、不自由、沒保障。中科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研究院、常年研究農村勞動力轉移的張林秀教授認為,年輕的打工者很多時候的想法是,找一個不受約束的事情做比什麼都好,長遠規劃暫且不管。

而工地生活確實是乏味、規律且管理嚴格的。這樣的特徵讓這個行業迅速失去互聯網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

今年4月,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18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全國50歲以上農民工佔比逐年提高,到2018年已經超過20%。另一方面。從事服務業的農民工比重超過一半,而從事建築業的農民工不到兩成。

中建鋼構北方大區宣傳負責人陳秋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除了建築工人高齡化明顯,建築行業勞務單位的整體數量也在減少。從項目招標時就能明顯看出來,參加招標的勞務單位較以前少,價格卻更高。

陳秋旭表示,中建由於跟許多勞務公司有長期合作,有人員缺口也能及時調動到位,因此旗下項目工地,缺人情況不算嚴重。但對於投資建設集團和勞務公司而言,由於市場上整體工人減少,近年來用工成本的確呈逐年遞增趨勢。

然而,即便工人薪資待遇提高,對整個工程項目並非是好事。北京某段隧道工程,每天支付給工人的報酬已經漲到了400元到500元之間,但由於工程款總額固定,用工成本的增加,則可能對工程質量本身產生影響。

未來的工地,將會朝哪個方向發展?一些工程領域正在發展可以替代人力的技術。雄安新區的市民服務中心「1000小時全面封頂」,就是因為大面積採用模塊化的裝建拼裝,箱體模塊運送到施工現場後,只需經過簡單安裝即可完成。

中建的陳女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種「裝配式建築」是國家目前正在大力提倡的一種建築形式,與傳統工藝相比省去了大量的現場澆築等過程。她樂觀地表示,長遠來看,當下面臨的諸多用工問題,都會隨著新技術的發展而逐漸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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