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英

不知不覺天已近午,來自宇宙的光輝孵化營養了億萬生命。他立於窗前,習習春風穿過鐵紗窗輕拂肌膚,與體內旺盛的陽剛之氣相激相和,肌膚下的熱血直要噴涌而出。他極目天際,彷彿望見蒼茫大江與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交匯,望見西南岸那雲龍霧鎖,千古不語的廬山。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他還記得當年下山,在機場見到林彪與黃永勝等人照相,一片春意融融,喜悅祥和。他頭也不抬,灰溜溜的,只在心裏自慰:不求無錯,但求無愧。

他到交通部當了一名副局長,息了東山再起的念頭,只想踏踏實實為民做幾件實事。他想避開政治運動的風波,但是他不找運動,運動卻要找他。天下萬物萬事脫不開一個理:物極必反。若沒有十年浩劫,沒有全黨、全國、全民一起遭受大苦大難,他周惠怎麼可能在有生之年抬頭喘粗氣,一切都只好交給後人去評說。

現在不然了,他迎來生命的第二個春天。上午中共中央辦公廳來電話,他當年的下級,現在的「英明領袖」華主席,要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他。

會談出什麼結果呢?他激動,不安。畢竟,這次見面已拖了近一年。

去年在北京醫院看望過陳雲之後,心裏便蓬地燃起一堆火苗,那個聲音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形狀,卻像冥冥之中在身周飛翔並帶來撫慰的傳說中的精靈,又像莊嚴而神聖的鐘聲繞樑三日撩撥起人們心底的希望和誠摯:「副局長不要當了,有什麼當頭?到省里去……」

於是,他本已寧靜了的心又失去了寧靜。慾望總會使人失去寧靜。

部長葉飛總是將周惠視為平等的對話夥伴。在後圓恩寺的居所內,他揚揚下頦,招呼周惠說:「哎,小平出來了,我今天要到他那裏去看看。」

周惠眨眨眼,說:「請你給小平同志捎句話,跟他問聲好,再跟卓琳問個好,二十年沒見他們兩口子了。」

葉飛望著周惠,解釋:「這次我不好帶你一道去,他沒約你。」

「我不去。」周惠眨著眼笑笑,“就請你捎個好,提一句就夠了。”

兩人對視三秒,都笑了。他們都是懂政治的仕途上人,都明白「捎個好」的意義。

葉飛回來,對等候的周惠說:「我已經代你問了好,小平原話就一句:‘叫他找華國鋒去,他們都是湖南的。’」

鄧小平一句話,令周惠猶豫二十天,過去的下級,現在的領袖,好找嗎?能找嗎?他先找了國務院副秘書長商量:「你看我能不能找華?」

副秘書長沉吟片刻,道:「我看可以。你們過去相處還好,你對他也是器重的,還有周小舟,都曾器重提拔過他。廬山會議之後,你們下台,不是向主席推薦過他嗎?」

「此一時,彼一時……」周惠仍在猶豫,“找他,他要不理我呢?再說,他現在的情況,如果……”

話未盡,言外之意懂政治的人都懂。如果周惠過去是華國鋒的下級,現在找華正當其時;偏偏周惠過去是華國鋒的上級,現在去找成為「英明領袖」的華國鋒,其中便有諸多難言之尷尬。

「唉,可以寫個條子嘛,管他理不理!理了好,不理也壞不到哪兒去。」國務院副秘書長說,“我把條子幫你送葉帥處,讓葉帥轉華主席,他理不理,我們該做的就算都做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周惠終於下了決心,給華國鋒寫個條子:

華主席:好久不見了。你抓「四人幫」功勞不小。你現在日理萬機很忙,什麼時候得空,我願意去看看你,說幾句話。周惠

這張條子裝入一個信封,封面寫有「葉副主席轉華主席收」。

信發半年,沒有任何迴音,便以為是石沉大海,漸漸忘卻一邊,卻又在一九七八年初春接到中共中央辦公廳電話,說華國鋒約見。真是好事多磨。偏遇周惠重感冒卧床不起,又擔心把感冒菌帶入中南海,只好回話陳明情況:重感冒不宜見,怕傳染華主席。

現在又過去兩個月,華國鋒再次約見,身健神清,正好赴約。但見面之後又該談什麼呢?粉碎「四人幫」後的日子,舉國宣傳頌揚華主席,是為了政治穩定,確立核心、建樹權威還是一場新的造神運動?每當廣播裏唱出“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本來動聽的曲調卻由於歌詞的更改令人起雞皮。是因為過去與華國鋒太熟而聽不得這種頌詞?還是他經歷太多波折已經養成對此類諛傾之詞的警惕和厭惡?……

他忽然又想起一年前陳雲在北京醫院的談話。粉碎「四人幫」華國鋒分明有功,陳雲卻強調不須這樣講,“是共產黨員應該辦的事”。看來,他正是怕民眾和某些幹部緣此又搞起一場新的造神運動。

他打住思路,轉身離開窗口。因為汽車已駛到樓下。

車輪沙沙,小轎車輕快地駛上長安街。周惠仰靠車椅背,兩眼微眯,黑森森的目光透出一種哲學家才特有的那種雋冷的思考。

右側已是天安門城樓,左側是毛主席紀念堂,若照直前行,便會看到那堵「西單民主牆」。周惠覺得那根中樞神經被冥冥之中的手指撥動了一下,全身跟著顫動,萬千念頭便循著那撥動的旋律躍將起來:東邊是封建專制、中央集權的最高象徵,西邊是中國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各種無政府主義、反政權秘密團體的“聖地”。這一對相距兩公里的對立物,現在都是北京最吸引人的“旅遊景觀”。外地來京人員,有的直奔故宮(微博),有的直奔紀念堂,也有的直奔西單牆,更多的人是“一日三游”,定要將這三處地方都逛到,以感受那迎異的政治、文化氛圍。

所謂西單民主牆位於西單大街東南側,不過一堵長約二百米的灰色磚牆。由於它面對寬闊的長安街,位置醒目,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北京無數張貼大字報的園地之一。一九六六年這裏率先貼出“打倒劉少奇”和“打倒鄧小平”的標語,到了“四·五”運動時,這裏又率先貼出呼喚鄧小平出山的標語和聲討「四人幫」的詩詞。從一九七七年夏開始,這堵牆成為上訪人員憶苦訴冤,爭取公眾同情支持的大字報集中地,並因此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觀眾,進而吸引來外國記者和聯袂而來的換了便衣的警察。於是,這堵牆不但位置合適作傳媒。那形成的人文環境也是具有能充分發揮傳媒作用的特點。

周惠畢竟久經政治鬥爭考驗。他對中國封建傳統的認識遠比西單牆下的人們來得深刻,所以,他對中國建立、完善民主與法制的思考,也遠比西單牆下的人們來得明確可行。

對於毛澤東講「馬克思加秦始皇」,周惠初始總是從積極方面去理解,到了廬山會議,漸漸看到並親身體驗到了可怕的消極面;再到「文化大革命」,更發現是一場噩夢;粉碎「四人幫」後,痛定思痛,反思毛澤東制定和堅持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中心論》,人多好辦事的《人口論》,黨內的兩條路線鬥爭論,以及世界革命中心論,實在是給中國的建設與發展帶來了嚴重的損害和災難性後果。由此再進一步沉思這些錯誤何以能在中國發生並在二十餘年中受到多數人支持或容忍,便感覺到封建與迷信在這個文明古國所具有的深厚廣大的基礎。

他想起一位哲人的話:「迷信是人類本身存在的一部分;在我們以為已把它全部清除了的時候,它卻藏身在最出人意料的角落裏,而一旦它相信自己是萬無一失,就又突然地冒了出來。」

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中以反封建、爭民主而獲得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和擁護,可惜,在破除舊迷信的同時卻又建起新的迷信。這就不能不使人去看看這個民族及當時國民的素質。

毛澤東越到晚年越尊崇秦始皇。中國的皇帝制度就創始於千古一帝秦始皇,並且兩千年不改秦制。

皇帝,至尊之稱。皇者,煌也;盛德煌煌,無所不照。帝者,前也,能行天道,事天審帝,故稱皇帝。

講秦始皇「盛德煌煌」或者有道理,他創建了世界上最完善的封建制,沒有哪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封建制度能比。公元前二二年,秦滅六國,統一人下,即廢封建,設郡縣;廢世襲,派流官;中央集權,劃一制度;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統一度量衡,在經濟、文化諸方面為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建立了基礎。頒行秦律於前,焚書坑儒於後;驅胡虜,築長城;統四海,住“阿房”;天下大權集於中央,中央大權集於皇帝,則皇帝即國家,國家即皇帝,皇帝與專制合而為一。

毛澤東一生,建黨、建軍、建革命根據地;掃蕩軍閥,抗擊日寇,打垮國民黨蔣介石,在公元一九四九年一統天下。他一方面破除封建,設立中央人民政府及人民代表大會、政治協商會議等民主制度,創建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便同時又講“房子造好了,不能空蕩蕩吧?總要擺幾個花瓶掛幾幅畫”。民主黨派也罷,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也罷,不過是花瓶之類的擺設。他毫不諱言國家的本質是無產階級專政,是“黨領導一切”,毛澤東多次講“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七十二個儒,我們超過他一百倍!”秦始皇“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天地不如毛主席,天地之子秦始皇怎麼能與毛澤東比?

天下大權集於黨內,黨內大權集於毛澤東,正所謂「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

周惠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想起那位黨內的秀才田家英。家英於人前人後,習慣稱毛澤東「主公」。讀歷史故事多的緣故吧。主公震怒,整個中央委員會等於零,更無須提勞什子人民代表大會、政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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