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女在媒體上掀起了對中國紅十字會誠信的質疑,這是發生在1911年的一件「小事」。

而對於中國紅十字會來說,這件「小事」卻直接關係到它的終身:誕生初期的基因變異,令這個以崇高使命相標榜的機構,在日後的歲月中,極難擺脫血液中先天而來的權爭、內訌因子。一個有著極大利益、而無嚴密制約的機構,即便它高高舉著十字架,試圖建立自己的高尚,也依然難免淪為利益角逐的工具。

圖為廣東北伐炸彈隊,中坐者是隊長徐宗漢,她也是黃興妻子、張竹君的閨蜜。

一位美女在媒體上掀起了對中國紅十字會誠信的質疑,這是發生在1911年的一件「小事」。

之所以是「小事」,是因為這一年發生的“大事”實在是太大了:辛亥革命爆發,大清王朝轟然倒塌。在改朝換代的大變局中,紅十字會的誠信問題,對於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

而對於中國紅十字會來說,這件「小事」卻直接關係到它的終身:誕生初期的基因變異,令這個以崇高使命相標榜的機構,在日後的歲月中,極難擺脫血液中先天而來的權爭、內訌因子。

殷紅的十字架,有時無非是名利的另一個戰場而已。

 美女發難

危機來自於一位美女的公開發難。

美女的名字叫做張竹君,廣東番禺人,這一年35歲。後世史學者將她形容為「身材高挑,鵝蛋臉,高鼻樑,大眼睛,喜歡穿洋裝,穿高跟鞋」,儘管這些都沒錯,也儘管不少著名人物曾為她神魂顛倒,但從今日能找到的老照片上看,張竹君實在難以稱得上「美女」的。

當然,「美女」之美,也有一些是容貌及照片難以體現的。

可以肯定的是,張竹君絕對無愧於「才女」的稱號。作為上海灘知名的西醫大夫,張竹君剛剛創立了一個機構「中國赤十字會」,組織救護團到武漢前線救死扶傷。這位拿手術刀的好手,也嫻熟地拿起了筆,在《民立報》上刊登了一封公開信《致沈仲禮書》,語氣激烈、措辭尖刻,字裏行間才華與霸氣一併迸濺而出。

她所攻擊的沈仲禮,名為沈敦和,字仲禮,浙江鄞縣人,彼時45歲。沈敦和也是上海灘的名人,早在1904年日俄戰爭期間,就組織了相關機構,對戰區的中國百姓提供救助,被普遍看做是中國紅十字運動的最早倡導者和實踐者之一。如今,他也新建了一家慈善機構「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同樣宣稱要到武漢前線提供人道救援。沒想到,剛開張就受到了張竹君劈頭蓋臉的猛烈攻擊。

張竹君的話說得很重:「公竊慈善二字,欺世盜名利久矣。今又欲將牛頭馬面之紅十字會,以混世人耳目。」信中,張竹君要求沈氏將全部賬目公諸於世,同時,還指責沈敦和「善變」,始則“以萬國紅十字會名義”,“未幾而萬國紅十字會變為大清紅十字會”,如今“又將大清紅十字會變為紳辦紅十字會”。

通篇看下來,張竹君對沈敦和的指責,核心就是利用紅十字搜刮資財。

這篇激烈的檄文,見報日期是10月26日,武昌暴動之後的16天。見報這天,張竹君已經離開上海兩天了,正率領她的「赤十字會」救護團,開往武漢。在武漢,起事的革命軍與清軍正在進行激戰,雙方死傷不少,正是最需要人道救援的時候。

「赤十字」公開抨擊“紅十字”,這國際紅十字歷史上怪異的一幕開演了。

面對張竹君的攻擊,沈敦和在兩天後進行了回應。他在《申報》上發表公開信,題為《沈仲禮駁張竹君女士書》。在信中,沈敦和首先回顧了自己與紅十字會的淵源,駁斥張竹君對他「善變」的指控。但在否定自己搜刮錢財的同時,也同時承認了並未及時向捐款者公佈捐款的使用情況。

 暗度陳倉

人們後來才知道,在張竹君高效建立並開往武漢的「中國赤十字會」救護團中,有4名並無醫護執照的“男女醫生”,而且使用了化名,因為他們的真名實在太如雷貫耳了:黃興、宋教仁、陳果夫、徐宗漢。

國民黨的革命史料中,毫不隱晦地承認:黃興等人能夠平安、迅速趕到武漢前線,尤其是黃興能夠順利接掌武漢的革命軍軍事指揮大權,必須歸功於張竹君利用「赤十字會」旗號的出色掩護。儘管根據 “國際慣例”,紅十字會在敵對雙方之間,必須嚴格保持中立(Neutrality),這樣才能獲得交戰雙方的安全承諾,在戰區獲得相對自由的通行權。如果紅十字會向交戰的任何一方提供情報搜集、人員裝備運輸等支持,則毀壞了紅十字會的中立及信用。張竹君利用「中國赤十字會」,主導和實施了作戰一方主要將領的護送,這種“超常規”的做法絕對違背了紅十字的原則,實際上等同於參與了敵對的軍事行動。當然,主流革命史觀中,革命者是可以不擇手段的,而敵人則是不可逾越規則的。

對於10月10日的武昌暴動,事後分享了主要勝利果實的革命黨,其實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槍炮聲響徹武昌時,黃興正在香港養傷。聽到武昌暴動的消息,黃興十分興奮,決定趕到武漢去。張竹君提供的「赤十字會」通道成為最佳的選擇。

一場大「運作」開始了,時間節點拿捏得恰到好處:

10月17日,黃興等人離開香港,輾轉趕往上海。次日,張竹君就在上海的報紙上刊登《發起中國赤十字會廣告》,表示自己「願率同學數十人先赴鄂、次赴蜀」以盡醫生天職;

10月24日,黃興等人抵達上海。當天,「中國赤十字會」的救護團就從上海出發,開往武漢,同時開始公開徵召“第二團”;

在紅十字旗幟和白大褂的掩護下,黃興等人輕鬆地通過了政府設立的層層封鎖,在10月28日順利地到達了武漢……

對於相差兩天而先後成立的「中國赤十字會」和「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我們可以肯定:張竹君的「赤十字會」,主要的、甚至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掩護黃興等革命黨骨幹開赴前線;而沈敦和的 「紅十字會」,其目的極為單純,救死扶傷而已。

弔詭的是,張竹君在對沈敦和突然發難後,便沒有了下文,除了沈敦和那份遲到兩天的辯解,這場「赤」、“紅”口水戰幾乎迅速地煙消雲散了。而張竹君如果真是為了規範慈善事業,她本來已經點中了沈敦和及其「紅十字會」的死穴:善款使用黑箱運作。如果抓住這個問題繼續深化,則完全可能令善款管理的規範化更早成為公眾關注焦點,這對樹立「赤十字會」的形象絕對是個大好機會。但是,張竹君卻突然放棄了,如同其突然發難一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甚至連她的「赤十字會」也迅速解散,曇花一現。

對於這一切令人費解的現象,合理的解釋似乎只能是:張竹君的所有行為,其本質並非一場人道救援行動,或者說,並不主要是為了人道救援,而是為了護送革命黨首腦們抵達前線。紅十字的大旗、義正詞嚴的公開詰問,都只是為了將水攪渾,以便暗度陳倉。

果如此,則在這風雲年代裏已無山頭可依的沈敦和及紅十字,有幸當了一回革命的台階和道具。

 政治糾葛

辛亥年的亂局中,高舉著紅十字大旗的,不僅是張竹君的「中國赤十字會」,沈敦和的「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還有許多家同類機構。而其中將旗幟舉得最高的,就是官方的「大清帝國紅十字會」。一國之內,並列著三家頗具知名度的紅十字會,這無疑是極具中國特色的景觀。

從紅十字運動進入中國的第一天,它一直都在艱難地扛著政治的十字架負重前行。

1904~1905年,日俄兩國以中國東北領土為戰場,爆發日俄戰爭,中國政府卻被迫宣告中立,戰區內成千上萬中國民眾面臨嚴重的人道危機。為此,1904年3月10日,中、英、法、德、美五國人士數十人在上海英租界成立了「上海萬國紅十字支會」(萬國紅會)。一周後,他們又正式改名為“上海萬國紅十字會”,這就是中國紅十字會的正式發源。沈敦和就是「萬國紅會」的主要發起人和管理人。而宣告中立的清政府,自己不便在戰區出面,對這個“民間機構”也給予了大力支持。「萬國紅會」在日俄戰爭中,為救助中國百姓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

戰後,「萬國紅會」本應解散,但應官方要求,為救助海參崴地區的華人華僑,繼續服務轄區。1907年7月21日,呂海寰、盛宣懷等上奏請旨試辦「中國紅十字會」,「中國紅十字會」於1908年5月核定照準運營,取代了「萬國紅會」。1910年2月27日,官方任命盛宣懷擔任「中國紅十字會」會長,6月正式更名為「大清帝國紅十字會」,並啟用了新的關防(印章)。

「大清帝國紅十字會」的建立,標誌著官方對紅十字會管理的深度滲透。此後,紅十字會內部,官方與民間兩股力量開始不斷摩擦、爭鬥。

作為紅十字會內部「民間」力量的代表,沈敦和其實也算是“體制內”的官員。他出身於寧波的茶商世家,早年赴美、英攻讀政治和法律,畢業於劍橋大學。回國後在各地輾轉任職。義和團-八國聯軍動亂後,沈敦和出任山西洋務局督辦,同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相識。次年(1902年),沈敦和出任山西大學堂(今山西大學)督辦(校長),與李提摩太一道,將山西大學堂建設成為北方改革開放的思想教育基地。1904年成立萬國紅會後,李提摩太幫助沈敦和獲得了列強的支持,及日俄兩個交戰國的認可。

「大清帝國紅十字會」成立後,他作為“總董”,留在上海,負責為紅十字會籌款,而會長盛宣懷則常駐北京,負責與政府各部門的周旋——其實,紅十字會的會長職務,對於盛宣懷來說,不過是諸多兼職中一個極不起眼的職務。不久,盛宣懷就出任郵傳部尚書,主管大清國最為重要的鐵路、航運、電報、郵政等支柱產業,根本無暇顧及紅十字會的工作,沈敦和是紅十字會的實際靈魂人物。

沈敦和相當反感官方對紅十字會的控制,這種控制與反控制的拉鋸戰,始終貫穿在「大清帝國紅十字會」內部,這造成了內部官、商兩界,及北京、上海兩地之間的巨大分歧和離心。

武昌暴動發生後,「大清帝國紅十字會」處境尷尬,在交戰區,一方是政府軍、一方是反叛者,而紅十字會的業務,依法必須接受陸軍部指導,是有基本政治立場的,絕非國際紅十字會標榜的中立。加上帝國政府被一連串的打擊弄得發懵,政治、軍事上的反應還沒到位,更談不上人道救助之類的“不急之務”。這其實就是被張竹君指責的「紅十字會」反應遲鈍的真正原因,也是沈敦和最後下決心另行組建「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的根本動力。實際上,沈敦和是撇開了官方的「大清帝國紅十字會」,另起爐灶,新的紅十字會更為中立,能夠在交戰雙方獲得更為嚴肅的尊重和禮敬。顯然,這是穩重妥當之策。

「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組建後兩天(10月26日),盛宣懷因推行鐵路國有政策而觸犯了既得利益集團,並被朝野當做激發保路運動和武昌暴動的罪魁,遭到了“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其紅十字會會長的職務也同時被免,一些議員甚至要求政府處決盛宣懷(參閱雪珥著作《辛亥計劃外革命》)。自此,「大清帝國紅十字會」實際已經癱瘓,直到19天之後(11月13日),中央才任命前外務部尚書呂海寰接任紅十字會會長,沈敦和繼續當總董,而在任命狀中,中央已經不動聲色地將「大清帝國紅十字會」改為「中國紅十字會」,這是對沈敦和“獨立”行為的讓步和追認,也是為自己所留的退路,體現了危機下的與時俱進新思維。

與政府和沈敦和這邊的複雜局面相比,張竹君為革命需要組建「中國赤十字會」,就簡捷便當許多。

張竹君的社交網路,為她組建「中國赤十字會」奠定了堅實的人脈基礎。僅僅經過兩天的動員,她就獲得了足夠的資金,在南市上海醫院召開了成立典禮。上海灘名人李平書、楊千里、陳繼武等紛紛到場,發表演說,而董事會更是群星燦爛,令人側目。報紙上稱讚張竹君是“救死扶傷,志慮宏遠,宗趣正大,南丁格耳(爾)之再見”。這種風頭,是循規蹈矩的沈敦和所難以企及的。

在武漢前線,「赤十字」、“紅十字”兩家機構的救護隊,都忙得不可開交,而張竹君本人也因“心力交瘁,加以開刀時為毒氣侵入,發熱臂腫”。值得注意的是,張竹君在前線,依然動用紅十字的特權,為革命黨提供便利。11月27日,政府軍經猛烈攻擊後,奪取漢陽,封鎖長江,黃興急需逃離漢陽,撤到武昌去。在這緊急關頭,就是張竹君動用了人道救援專用的渡船,將黃興夫婦等人護送到了武昌,再次為革命而犧牲了紅十字的基本原則。

12 月14 日,張竹君率領救護團一部分隊員先期回滬,頻繁地接受媒體採訪,與新聞界的互動十分順暢、嫻熟,各報紛紛連載她有關前線戰況和傷病救助的演講。弔詭的是,她除了大談前線的情況外,再也沒有提起對於沈敦和的「中國紅十字會」的任何指責。

 問題繼續

「赤」、“紅”之爭並非辛亥年的孤立現象,戰亂之中,紅十字大旗如同護身符一般,到處飄揚、隨意飄揚:廣東紅十字會、中華紅十字會、粵東紅十字會、濟群紅十字會、大漢紅十字會、廣東河南贊育紅十字會等等,以及與時俱進換上了紅十字大旗的各種傳統慈善團體,與各地層出不窮的都督們一般,如雨後春筍到處湧現。

這具鮮紅的十字架,突然成為新時代的人氣產品,當然是因為有「利」可圖。已經多少掌握了國際慣例的各派槍杆子,都給予佩戴紅十字徽章者一定的便利甚至特權,扛著紅十字大旗,不僅能更為安全地在戰區通行,避免受到雙方士兵的騷擾和侵襲,甚至還能在交通、稅收等方面享有直接的好處。兵荒馬亂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吸引人的呢?

幾年後(1918年),在美國紅十字會對中國紅十字會進行的一次秘密調查中,發現紅十字的濫用遍及中國:如在成都,一有風吹草動,整條街道都會掛滿紅十字會旗幟;而在萬縣,商人們為保護自己的財產,都懸掛紅十字會旗,並出售會旗與其他紅會標識,賺取大量錢財;甚至有軍隊以紅十字會作掩護進行戰鬥突襲。

一時之間,加入紅十字會成為最為時髦及划算的投資。沈敦和的「紅十字會」對上海之外的民眾放開申請後,表格及會費蜂擁而來,紅十字會一時成為各種利益集團關注的對象,也成為不同利益集團爭鬥的舞台,上海法租界內甚至發生了紅十字會會員住宅遭到炸彈襲擊的事件。對於紅十字會的大力發展會員,有讀者甚至投書《申報》,呼籲沈敦和 “瞻顧大局,別謀生財之道”。

至於利用紅十字會的名義搜刮錢財,更是防不勝防。紅十字會多次登報澄清,自己「並未派人在本埠外埠挨戶募捐,亦無分赴內地及圍場、車站逢人斂款情事」 ,敬告人們不要上當,同時要求會員“格遵會章,束身自愛,嚴守中立……幸勿自失信用,損害本會名譽。人會諸君所得佩章、憑照,幸勿頂替借用。”

至於交戰雙方的特工人員,甚至軍人,將紅十字作為掩護,也成為刺探軍情、發動偷襲的好辦法。

這些都令這具來自西方的紅色十字架,面臨著中國特色的艱巨考驗。

混亂的局面引起了朝野的共同關注。張竹君率先退出了這場遊戲,1912年4月27日,她在上海集會,宣佈「中國赤十字會」完成了使命,主動退出。

半年後(10月30日),在民國政府的支持下,全國紅會組織統一大會在上海匯中旅館開幕,整頓中國地面上凌亂樹立的紅色十字架。副總統黎元洪、外交、內務、海軍、陸軍四部,奉天都督趙爾巽、江蘇都督程德全,及各省分會,均派代表到會。

沈敦和在大會上說,國內紅會名目繁多、參差不齊的狀況與國際通例不符,「求合乎世界大同,此本會之所以急謀統一也……苟不謀統一,必至各自為政,辦法分歧,既無團結之精神,即無鞏固之基礎,對內對外,能力薄弱」。

在公權力的保駕護航下,紅十字會在組織形式上很快地統一起來,但是,其內部粗陋的管理、不息的內訌,卻成為難以根治的頑疾。在上世紀30年代,中國紅十字會內部,為了領導班子的改選,竟然「大打出手」,甚至出現了暴力威脅的惡性事件,官方與媒體的調查都顯示居然有黑道插手其中。

一個有著極大利益、而無嚴密制約的機構,即便它高高舉著十字架,試圖建立自己的高尚,也依然難免淪為利益角逐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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