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在那個時候,彼此毫無戒備地敞開心扉是很危險的,但胡伯伯卻痛痛快快地和我暢談起來。他從當紅小鬼開始,講到長征的九死一生,特別是到延安以後怎樣在毛主席的直接領導下成長起來,很誠懇地說:「我從24歲起,屁股後面就跟著挎盒子槍的,幾十年了,整一整有好處,脫離群眾很危險呀!不過,扣我‘反對毛主席’的帽子,那是胡扯。我怎麼會反對毛主席?人家不信,只好隨他們了。我要愚忠!」

 

 

1953年9月毛主席(左)、羅瑞卿(右)、胡耀邦(中)在北京西郊合影

多年來,四人幫為了篡黨奪權所築起的兩道堤壩--愚民政策和法西斯式的恐怖政策的堤壩,已經被我國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衝決了……他們的殘渣餘孽、或者他們的幽靈還能重新築起這兩道堤壩嗎?--胡耀邦 1976年12月8日

10年前,胡耀邦伯伯遽然辭世的時候,我正在奧斯陸大學講學,當時有數十位挪威及其他國家的學者聽課,無法回國向胡伯伯的遺體告別。這是我終生抱憾的事情。今年4月15日是胡伯伯10周年忌辰,我又赴德國講學,不能恭趨墓前祭拜。現在,謹將綿綿的追思寫成此文,向深深地影響著我的人生與治學道路的胡耀邦伯伯遙獻一瓣心香。

胡伯伯說:「我要給你們潑瓢冷水!」

1962年9月,我考進北京大學歷史系,剛進學校時,充滿興奮之情,立志要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然而,過了幾個月,卻大失所望,感到教材枯燥乏味,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框子,教師謹言慎行,難有個性,從課堂上學不到多少新鮮的知識和治學的本領。半年過去了,我越來越苦惱。

1963年3月,學習雷鋒的活動在全國大張旗鼓地展開,給我精神上極大的震動。上高中時,我已經開始思考人生意義的問題,感到困惑、迷惘。對照雷鋒的事迹,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太渺小了,需要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樹立起堅定的無產階級世界觀。《毛澤東選集》教導我:知識分子要走與工農大眾相結合的道路,否則一事無成。我認定,在北京大學繼續學下去是浪費青春,應該到農村去半工半讀,這才是革命化的正確道路。現在回想起來,36年前的想法實在幼稚可笑,帶有極「左」的成分,但那時的思想確實是真誠的,嚮往著一個崇高的理想目標。

在北大,我與胡德平是同班同學,平時很談得來。1963年5月,我對德平說,想給他的父親寫封信,談談離開北大、下鄉半工半讀的想法。德平非常高興,告訴我他也早有這樣的打算,讓我快寫,我們一起下鄉去。於是,我給胡耀邦伯伯寫了一封長信。德平告訴我,胡伯伯看了我的信,很高興,但對我們的幼稚也感到擔心。他表示,要慎重考慮之後再給我回答。

這時,我們要下鄉半工半讀的事在全年級傳開了,有十幾個同學要和我們一起走「革命化的道路」。年級黨支部立即彙報到系領導,系領導一面向校黨委彙報,一面在同學中間做工作。漸漸地,學校對我們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甚至有人說我們是“反黨小集團”。為此事,陸平校長專門去找了胡伯伯一次。

北大校方的態度對胡伯伯產生了影響。1963年10月他找德平、我和另外兩位同學談了一個晚上,批評我們的主觀主義,特別以「大躍進」的慘痛教訓告誡我們:不要頭腦發熱。他說:“我要給你們潑瓢涼水!”他要我們安心在學校學習。我們和他辯論,認為他不了解北大的實際情況,並引經據典,證明我們的行動完全符合革命導師的教導。這次談話,誰也沒有說服誰,和胡伯伯的第一次見面“火藥味”挺濃。

被打倒的胡伯伯說對毛主席「我要愚忠」;對理想、學說、事業仍然執著

5年以後,我第二次見到胡伯伯。那時由於北大的派性鬥爭,德平被打成「反革命」關進了“牛棚”,我常去他家向焦慮不安的外婆報告情況。9月的一天,我又到他家去,看到房間裏站著一個頭戴舊帽子、身穿工作服的人,和掃大街的清潔工人一模一樣。開始我沒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是胡伯伯。他剛從西山的團中央林場回來,在那裏勞動很長時間了。

胡伯伯關切地問起我和北大的情況。這時我已經畢業,被分配到黑龍江,即將離京,前程如何,不得而知,文化大革命在心中留下的迷惘,更讓我苦悶、彷徨,當時的思想狀況,真的像「我有迷魂招不得」一樣,面對胡伯伯,我無所顧忌地傾訴起來。

在那個時候,彼此毫無戒備地敞開心扉是很危險的,但胡伯伯卻痛痛快快地和我暢談起來。他從當紅小鬼開始,講到長征的九死一生,特別是到延安以後怎樣在毛主席的直接領導下成長起來,很誠懇地說:「我從24歲起,屁股後面就跟著挎盒子槍的,幾十年了,整一整有好處,脫離群眾很危險呀!不過,扣我‘反對毛主席’的帽子,那是胡扯。我怎麼會反對毛主席?人家不信,只好隨他們了。我要愚忠!」

他越講越激動,完全忘記了他當時的處境和身份,對我暢談起理想、學說、事業,談他的人生追求,兩眼放射著光芒,個人的命運、家庭的狀況,都置之度外了。我被他的談話深深地感染了,沒有想到這個身處逆境的人,竟然還會這樣忠貞、堅定、樂觀。(兩年以後我才知道,他那時在林場的境遇相當不好,他是咬著牙才挺過來的。)

那時,我對中央文革小組在四川的所作所為以及林彪的「站隊站錯了,一切都錯了;站隊站對了,一切都對了」 的理論,已經產生了懷疑,但對毛主席卻仍然由衷地崇拜。“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我當時的心境,正和李白這兩句詩描述的一樣。與胡伯伯的這次見面,讓我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好像見到了岳飛、文天祥一般。他對於理想、學說、事業的執著,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銘刻進我的記憶之中。此後的7年,我在黑龍江的林海雪原中歷盡艱苦與磨難,走過了人生最痛苦的一個階段,但沒有沉淪,一直在掙扎著前行。胡伯伯的這次談話以及後來與他的交往和討論,成為支撐我苦鬥的重要精神支柱,從此我在心中把他當作我的精神導師。

 九大以後,當時的中央要他揭發鄧小平同志

1969年3月,我從黑龍江回京探親。當時「九大」剛開過不久,胡伯伯作為八屆中央委員參加了「九大」,但沒有被選為新的中央委員。我去看望他,他告訴我,「九大」之前和會議中間,有很負責的人找他談,讓他寫一個“深刻的 ”檢查,說他是紅小鬼出身,沒有什麼大問題,仍然可以當中央委員。可是,他沒有寫這樣的檢查。他對我說:“祿這個東西要看透。如果為了祿出賣靈魂,活著有什麼意思?長征的時候死了多少人,那時候哪裏會想到能有後來的祿?我還能勞動,自己能養活自己。沒有了祿,對孩子們有好處,得自己努力,不能靠天恩祖德過日子。靠天恩祖德,就沒有出息了!”

我很快知道了,當時的中央對他很不滿意。「九大」之後,駐團中央的軍代表一再逼迫他做檢查,他一直頂著,沒有寫。原因不是他對自己挨整有抵觸,而是因為他知道中央的真正目的,是要他檢舉、揭發鄧小平同志。從1950年開始,無論是在四川,還是到北京,他一直在鄧小平同志的直接領導之下工作,人家認為胡伯伯一定掌握有很多鄧小平同志的材料,只是不肯同他劃清界線。

1969年10月,胡伯伯和團中央的同志們一起到河南潢川縣的黃湖農場「五七幹校」勞動,1970年10月因患急性肝炎回京治療。1971年初,我從黑龍江回京探親,常去胡伯伯那裏聊天。他極其生動地給我講述幹校生活,充滿了做一個自食其力的體力勞動者的自豪和快樂,沒有絲毫的愁苦。他拿出一份很長的幹校勞動心得體會的稿子給我看,其中寫到與青年同志一起拉架子車往返二百餘里運輸物資的情景,以及他的興奮、不服老、與青年人同甘共苦的火熱心情,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如果這篇稿子現在還能找到,希望能有機會發表,因為它是展現胡伯伯人格的一篇珍貴資料。

在聊天中,胡伯伯告訴我,他在「九大」前後拒不檢查的事還沒有完,駐團中央的軍代表仍在逼他寫出檢查,態度十分惡劣,但他仍然沒有寫。他已經下定決心,靠當一個普通勞動者度過晚年(這時他的肝炎已經治好)。但是,看得出來,政治壓力讓他很苦悶,這與他談起幹校艱苦勞動生活時的開朗歡快形成鮮明的對照。

我很為他擔憂,因為,在1968年夏天,一位非常了解內情的北大同學告訴我:1966年6月,陳伯達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想爭取他與劉少奇保持距離,沒想到鄧小平把這封信交給劉少奇了,劉少奇在中央會議上嚴厲斥責了陳伯達,搞得陳伯達很狼狽,「劉鄧路線」就這樣開始引出來了。當時我從多種情況判斷,這位同學講的情況是真實可靠的。我看到胡伯伯直到1971年仍然在為鄧小平同志受過,認為這樣頂著對鄧小平同志已經沒有什麼實際的保護意義。

經過反覆考慮,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胡伯伯聽後,默然良久,他明白了:他必須在毛主席和鄧小平同志之間做出抉擇。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肯做出這樣的抉擇,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鄧小平同志會反對毛主席。這時陳伯達已經垮台了,但我們都明白,對於鄧小平同志1966年6月的行動,毛主席是不會原諒的。胡伯伯對祿位已經視若浮雲了,但對自己的政治生命,對忠於毛主席的政治立場卻看得相當重。無論從個人的經歷,還是從中國人的傳統道德上講,他都不能對毛主席懷有二心。

過了幾天,我又去看胡伯伯。他拿出一份檢查稿讓我看,寫的是對鄧小平同志的認識。在這份檢查中什麼具體材料也沒有,只是講以前對鄧小平很敬佩,認為他沉穩、冷靜,抓大事準確,現在看來是假象,等等。二三千字的檢查,空空洞洞,只是寫給毛主席看的一個政治表態而已。胡伯伯對我說:「不知道能不能過關,我只能寫這些了,具體的事我確實一件也不知道,總不能捏造吧!」

檢查交上去了,當然是不能讓上邊滿意,軍代表仍然堅持要把他定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但終因缺乏證據而未能得逞,不過在以後的6年中,除了1975年的短暫日子,胡伯伯一直被當作異己分子而“靠邊站”,沒有任何工作的機會。

林彪事件促成胡伯伯的思想飛躍和政治選擇

胡伯伯政治態度的變化,發生在林彪事件之後。他一向嫌惡整人的人,在黨內鬥爭中總是迴避退讓。在林彪事件發生之前,他曾告訴我,1965年在西安,西北局的主要負責人沒有任何憑據便把新疆一位書記往死里整。他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黨內這樣黑暗的事件,幾天幾夜睡不著覺。」沒有想到,6年以後,比西安的鬥爭黑暗千百倍的事件,在中國共產黨內發生了。

這一次,胡伯伯思考得很深、很久。1972年初,他多次對我說:「‘文化革命’是個大潮呀,誰也擋不住!參加的人這麼多,這麼火熱,究竟是什麼力量推動的?這裏面應該是有社會原因、歷史原因的。我們中國有長久的封建傳統,恐怕跟這個有關係。」“驕傲了,驕傲了,自以為了不得了。驕傲是要害死人的。”

有一次,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我是不讓權的’‘我是不做自我批評的’。這些話我是當面聽到的。」胡伯伯沒有說這兩句話是誰講的,在什麼時間、地點講的,但我明白他講的是毛主席。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話在胡伯伯的心裏已經憋了很久了,他矛盾,痛苦,精神上受煎熬。胡伯伯在講出這些話之後,長久地沉默不語。我陪他坐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什麼也沒有問。27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6年之後的1978年,胡伯伯親自組織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我知道,這場討論的思想基礎,他在林彪事件之後便開始逐步地奠定了。他從把毛主席當作真理的化身,把忠於毛主席當作自己的政治靈魂和道德標準,甚至在無可奈何之中堅持「愚忠」,轉到用實踐來檢驗毛主席晚年的思想與活動。

對於他來說,這一思想轉變是極其痛苦、艱難的。毛主席與他之間,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領袖與下級的關係,毛主席曾經許多次親手指點他如何工作,當面給了他無數的教誨。可以說,毛主席對他既有師恩,又有知遇之恩。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對於特別矜重道德節操的胡伯伯來說,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感情上,他與毛主席都存在著難以割捨的特別聯繫。

但是,面對林彪事件這樣匪夷所思的歷史悲劇,他無法不去深入思索這一事件所蘊含的政治與歷史的意義,他無法不去考慮毛主席的責任。是對人民、對歷史負責,還是僅僅對毛主席「愚忠」?敬愛的胡伯伯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他毅然選擇了尊重實踐、追求真理的道路。

1972--1978年,他在思想上的追求與探索是極其真誠、極其堅定的,他用行動證明了,1968年9月他在逆境中那麼熱烈地向我講述的對於理想、學說、事業的執著和嚮往,確確實實是他的人生寫照!

胡伯伯對於「文化大革命」歷史教訓的深入思考,不僅導致他勇敢地發動真理標準的討論和無畏地平反冤假錯案,更表現在他堅定地、以身作則地結束領導幹部終身制的原則立場上。胡伯伯是光明磊落的,他這樣說,更是這樣做了。他用自己的生命與數千年封建專制傳統徹底地決裂了!

1971年,我在黑龍江的山溝里開始研究譚嗣同的哲學思想,並由此逐漸涉入佛學領域,1976年11月寫出第一篇學術論文《初論譚嗣同的哲學思想》(這時我已經調回家鄉安徽省金寨縣)。胡伯伯非常支持我的研究工作,1973年曾對我粗淺的第一稿給予熱情的鼓勵。此時寫出正式的論文,我首先寄給他請求批評。

12月8日,胡伯伯給我寫了一封9頁紙的長信,讚揚鼓勵我,同時又非常謙和地指出論文的不足。(當時由於我的思想局限和政治上的顧慮,論文確實沾染一些「左」的思想色彩)在信中,胡伯伯著重講述了批判“四人幫”的重要性,並且特別“談到勇氣”。我認為,這是此信最有價值之處,因為這是他在發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與平反冤假錯案之前一年多、毛主席逝世僅三個月、“兩個凡是”已經初步形成的時候寫下的,從中可以看出胡耀邦伯伯思想發展的脈絡。

1989年以後,我的注意力漸漸地回到現實問題上來,特別是1992年以後,開始認識到胡伯伯在1972年就向我指出的中國封建傳統的影響問題。隨著認識的逐步加深,我明白了,在思想上,我的啟蒙老師是胡耀邦伯伯!我明白了,在胡伯伯的思想中,原來也存在著封建傳統的影響,但他努力地、痛苦而又堅決地一步一步擺脫,直到徹底決裂!

1987年春節,我去給胡伯伯拜年,勸他讀讀《資治通鑒》,他一揮手,說:「共產黨人不讀那些!我要重讀《馬恩全集》、《列寧全集》。」當時我在心裏抱怨他: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覺悟!五六年以後,我才認識到,不是胡伯伯不覺悟,而是比他年輕近三十歲的我思想更落後,更陳舊。胡伯伯此時不讀《資治通鑒》,不是他輕視中國燦爛的古代文化,相反,他十分重視閱讀中國古代典籍,《資治通鑒》他在“文革”前和“文革”中讀過不止一遍。我想,識者能夠明白他當時語境中蘊含的確切意義。我的胡伯伯是正大光明的,中國需要這樣的政治家!

值此胡耀邦伯伯十周年忌辰,拋開個人因素的顧忌,敬謹發表1976年12月8日胡耀邦伯伯寫給我的信。我想,讓世人更多地了解他,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現代秘史

** 博客文章文責自負,不代表本公司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