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宣判的竹鼠

話。這位記者對他講,武漢肺炎可能是野生動物,比如竹鼠,攜帶傳播的。謝富傑是個竹鼠養殖大戶,那幾天,他的養殖場存欄的最後一批商品鼠剛剛賣光,買完年貨的他回家寫了副春聯,「鼠年養鼠鼠富農,農民務農農興旺」,貼到了自家竹鼠養殖場的大門上。

第二天,林業局的人卻上了門,通知他竹鼠不能賣不能吃,除了工人,任何人不得進出養殖場。

謝富傑這才發現,北京記者給自己打電話的前一天,國家下了緊急通知,禁止轉賣販運竹鼠、獾等可能攜帶新型冠狀病毒的野生動物。

整個春節,謝富傑都密切關注相關的新聞動態。2月24日下午,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表決通過《關於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決定》全面禁止野生動物交易與食用,包括國家保護的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

這意味著,整個特種養殖產業將迎來巨大轉向,包括人工繁育的竹鼠很可能不再被允許端上餐桌。謝富傑的朋友圈各種消息亂飛,他跟自己養殖場的技術指導、廣西壯族自治區畜牧研究所高級畜牧師劉克俊討論接下來的對策。

廣西是竹鼠養殖大戶,據劉克俊估計,全自治區有10萬人從事竹鼠養殖產業,存欄1800萬隻,產值20億元,佔全國的七成。

「最早是1月20日,鍾南山教授說新型冠狀病毒可能來源竹鼠、獾類。」回憶起這次產業風波的轉折點,桂林秋波竹鼠公司負責人梁秋波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特種養殖的存廢遠不是專家的一句話這麼簡單,其背後是野生動物經濟價值和公共安全之間的利益博弈。特種養殖行業一直處於一邊被地方政府提倡,一邊又不得不遊走在灰色地帶的尷尬現實之中。

如今在廣西,謝富傑、梁秋波以及許多小養殖戶把最後的希望寄託於 「白名單」 。農業農村部正在起草新的“畜禽遺傳資源目錄”。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列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的陸生野生動物,適用《畜牧法》的規定,不受“禁野令”限制。

竹鼠禁不禁?如果禁,後續的補償方案,存欄的竹鼠如何處理?廣西的1800萬隻竹鼠和它們的主人依然在等待通知。                             

「死緩」的產業

每天早上九點,謝富傑開車去養殖基地。去年,他把自己全部積蓄拿出來,又從銀行和民間借貸了一百萬,湊齊四百萬,全部投入到這個佔地2876平方米的竹鼠養殖基地。基地有三個大廠房,每個房間隔出一排排60厘米見方的小間,每間住著一隻到十隻數量不等的竹鼠。三個工人穿梭其中,一起給小房子裏的上萬隻竹鼠投食,每天要做七八個小時。

前年,謝富傑自創了一套糞便運輸設備,用機械化傳送帶把小間裏的鼠糞自動送到外面,這為他贏得了自治區農民工創業大賽,謝富傑說起來很自豪。

謝富傑的養殖基地原本有7個工人,包括村裡5名建檔開卡的貧困戶。疫情期間,為了節省開支,他只叫了三個人來上班。即便這樣,每天飼料開銷也要一千多元,加上人工就是兩千元。

早上,工人把幾百斤的米分兩次煮好,跟糠、玉米拌在一起,給竹鼠做細糧。晚上,竹鼠還要吃一餐粗糧,要麼是從附近的村子裡收回來的竹子,要麼是自家果園裏老化了的沙田柚木鋸成的一段段木塊。粗糧和細糧的比例大約8比1,為了節省成本,謝富傑讓工人多喂竹子、木頭,少喂玉米,增加糠的比重。

工人忙著餵食和清掃時,謝富傑就在基地里巡查,檢查竹鼠有沒有打鬥,受傷,貓著不動的竹鼠有沒有生病、消化不良。每隔半個月,還要給竹鼠做一次檢查,檢查母鼠的身體狀態,是不是懷孕了,是不是適合下一輪交配。大年二十九林業局上門那天,謝富傑正替竹鼠做常規檢查。

今年37歲的謝富傑初中學歷,養竹鼠之前他種過沙田柚。2005年以前,謝富傑的收入主要來自100多畝沙田柚,收成好時年入二三十萬,但後來柚子染病,產量大減,謝富傑不得不尋求轉型。

謝富傑竹鼠養得精細,他會把懷孕的母鼠放在單獨的房間裏,方便隨時檢查。別人家的竹鼠一年懷胎三次,他家的竹鼠可以懷四次。

謝富傑給《中國新聞周刊》算了筆賬,「母鼠的孕期是47到50天,產崽後一個月斷奶,休養得好,過幾天就可以進入下一輪交配。」這樣下來,謝富傑的一隻竹鼠年產崽可以達到10到12隻。近些年竹鼠市場走俏,價格穩中有升。按照廣西壯族自治區畜牧研究所高級畜牧師劉克俊的回憶,2002年時,竹鼠還賣不出去,價格波動厲害。從2013年開始,收購價開始穩定在六七十元1斤,市場供不應求。謝富傑趕上了這波潮流,前年、去年他的竹鼠銷售量都有一萬多隻。直到疫情之前,收購竹鼠的中間商都是有多少要多少。若不是疫情,謝富傑預計自己今年的年產值能達到四百萬元。

最近,謝富傑把自己的一塊地清理出來,種上甘蔗。竹鼠不喝水,只能從甘蔗和牧草里提取水分。「今年比往年晚種了一個月左右,因為在等政策。」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疫情以來,林業局的人來了幾趟,監督有沒有售賣。謝富傑的養殖場裏,已經有2000隻竹鼠成熟了,但脫不了手。

他還是每天九點照常去基地。銀行賬戶也按照5%的利率,自動扣費還貸。「在農村,除了養就是種,沒有別的出路。」他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

扶貧

等待宣判的竹鼠養殖業,曾一度是當地致富宣傳的案例,登上過央視七套《每日農經》《致富經》等欄目。在廣西,竹鼠是脫貧攻堅重點扶持產業。2018年,廣西扶貧辦發佈《關於實施以獎代補推進特色產業扶貧的通知》,明確把竹鼠列為縣級「5+2」、村級“3+1”特色產業發展。根據該通知,廣西的貧困戶養一隻竹鼠可獲56元到120元不等的補助,而養一隻雞隻能拿7~15元錢。

劉克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整個廣西的竹鼠從業人員里,貧困戶佔到18%。通過各級財政補貼、養殖戶貸款、龍頭企業和致富帶頭人參與的方式,已有約2萬人通過竹鼠養殖脫貧致富。

梁秋波是2005年投入養殖竹鼠的。他回憶,2007年左右,地方政府就開始給予支持政策,幫助他修整養殖場的道路,做農舍,買種苗。「政府總說,要有責任有擔當,多帶帶貧困戶。」謝富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15年,謝富傑在村裡辦起合作社,帶動全村132名貧困戶加入養竹鼠大軍。合作社給村裡提供種苗,開展技術培訓和現場指導,竹鼠養成後再回收商品鼠,回收價比農戶自己拿到市場賣每斤高兩元錢。合作社的產品進入了農業農村部發佈的第二批農民合作社畜禽水產類產品名單。這一舉動也被當地政府部門、媒體作為典型宣傳。

劉克俊介紹,竹鼠屬於短平快項目,年初養,年中就見效益,一隻三斤大竹鼠能賣150到200元,刨掉50元的成本,一隻能掙一百多。貧困戶投入5000元養殖10對竹鼠,一年後可以發展到50對,第二年利潤就可以達到10000元以上。比較而言,養一頭牛要投入八千到一萬,利潤率只有20%到25%。

竹鼠的養殖門檻也低。它對場地要求低,工廠養殖、家庭養殖都可以。竹鼠以竹子、芒草、玉米為主食,食料低廉,可以自種,每隻竹鼠每天成本只需0.2元,對養殖戶的資金投入需求少。由於竹鼠不飲水,患病少,成長期間幾乎不需打疫苗、抗生素,勞動量低,孤寡老人、殘疾人、退伍軍人、返鄉青年都可以養。

古等村地處廣西東北角的大山裡,當地距縣城七十多公里,當地農民大多選擇種樹種果。當地最主要的經濟作物沙田柚初次種下後,三四年才能出果,一年只能出一次果。但養殖竹鼠一年四季都可以銷售。

近年來,商品鼠一直處於供不應求狀態。基於以上種種原因,廣西竹鼠養殖很普遍。

3月22日,廣西壯族自治區扶貧辦的相關負責人去謝富傑的養殖場調研。「主要是了解如果不能養了,我們怎麼辦?還有對扶貧方面的影響有多大。」謝富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檢疫缺位

謝富傑的竹鼠養殖區門口有個消毒池,每次進入前要先走過消毒池。疫情發生後,他按照一周一次的頻率給養殖基地消毒。謝富傑參照的是養豬場的標準,「但村裡很多小養殖戶不消毒,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梁秋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養竹鼠比養雞鴨豬羊好在無須打疫苗就能長大。「家禽有禽流感,竹鼠不會有疫情。」 他把這歸結於竹鼠的抵抗力比較強。但這也暴露了竹鼠養殖戶中普遍的防疫意識缺失問題。不管是家禽還是家畜,農業農村部都制定了一套完善的飼養標準,養殖戶需要按照規定選種、建設飼養場所、定期打疫苗、消毒。“竹鼠這塊被拖下來了。”謝富傑認為這是竹鼠養殖者目前最大的困境。

儘管自治區質量技術監督局前幾年分別批准形成了《規模化銀星竹鼠場建設規範》 《銀星竹鼠飼養技術規範》等地方標準,但在實際操作中,養殖戶大多按照自己的經驗來。

北京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曾發表文章稱,很多時候,活體動物或生肉的檢驗檢疫,不光要看動物活體/生肉當時已經有什麼癥狀,第三方檢測公司還會通過飼料配方、飼養環境、設備、飼養人員、使用的獸葯,來判斷動物有可能存在什麼患病風險(或藥物殘留),在做完所有常規項的同時,為重點檢測某些項目作為一個參考。這就像醫生如果知道你平時鹽攝入量多,就會考慮查你有沒有心血管疾病。野生動物由於無任何飼養信息可以追溯,就更難做疫病的檢測了,而且在疫病發生後也很難去溯源。

1月28日, 謝富傑正在為養殖場消毒。圖/受訪者提供

中國現行《野生動物保護法》把野生動物分成三類:國家重點保護動物、地方重點保護動物和具有重要的科研、經濟和社會價值的動物,最後一項即「三有動物」,竹鼠就屬於「三有動物」。今年2月24日《決定》出台前,現行野生動物保護法只禁止食用國家重點保護動物,並沒有對食用“竹鼠”這樣的人工繁育的「三有動物」作出禁止性規定。

竹鼠作為「三有動物」,歸林業部門主管,梁秋波、謝富傑的養殖場都取得了工商執照和林業部門頒發的馴養繁殖許可證和野生動物經營利用許可證。但是養殖以食用為目的的竹鼠,必然涉及流入市場,一旦涉及出售、運輸、屠宰、經營,就不僅僅是適用《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問題,還要適用《防疫法》。

根據《防疫法》第42條,屠宰、出售或者運輸動物,以及出售或者運輸動物產品前,貨主應當按照國務院獸醫主管部門的規定,向當地動物衛生監督機構申報檢疫。國務院則下發通知,嚴禁食品生產經營者購進、銷售、使用無合法來源以及無「兩證兩章」的肉品(動物檢疫合格證、肉品品質檢驗合格證,動物檢疫合格印章、肉品品質檢驗合格印章)。

按照《動物檢疫管理辦法》第四條規定,在中國,動物檢疫的範圍、對象和規程由農業部制定、調整並公佈。目前農業農村部只頒佈了生豬、 家禽、反芻動物、馬屬動物、犬、貓、兔、蜜蜂等10 種陸生動物以及魚類、貝類、甲類3種水生物種的《產地檢疫規程》。竹鼠這樣的陸生野生動物,傳統上被劃分到林業部門管,而林業部門在食用動物檢疫方面並無經驗,最後就造成了謝富傑所說的「林業局也不管,農業局也不管」的局面。“合法”的野生動物一流向市場,就是沒有檢疫合格證明的“非法”產品。

檢疫為什麼重要

春節前的最後一單,謝富傑給中間商打了個電話,對方就開著麵包車上門取貨,竹鼠裝在籠子裏被運往廣東,不需開任何證明。

為了節省飼料成本,謝富傑的養殖基地使用沙田柚木餵養竹鼠。圖/受訪者提供

謝富傑回憶,在2015年或者2016年之前,運輸竹鼠還需要開運輸許可證,省內運輸要縣裏開具許可,如果跨省要去市裡管理部門開。開運輸證不需要檢疫證明,帶著經營許可證就可以了。後來相關部門下了一個文件,省內運輸連運輸證也取消了。

2016年,廣西的運輸部門曾要求運輸蛇類、竹鼠、豪豬等人工馴養的陸生野生動物,憑《動物檢疫合格證明》承運。養殖者把這一情況告到了畜牧局後,畜牧局聯合林業廳向廣西的運輸部門出過一個函告,以農業部還沒有出台相應的檢疫規程為由,要求運輸部門在運輸環節免去出示《動物檢疫合格證明》的要求。從養殖基地出去的竹鼠,幾百隻一起裝在籠子裏,運往湖南、廣東,到達當地的中間商手裏,集中養殖,又送往各個批發市場和飯店,飯店往往活宰現殺。整個養殖、交易和消費過程都缺乏檢疫。

北京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曾發表文章指出,這種缺乏檢疫的運輸過程可能會造成危險,「有研究表明動物在緊張時容易釋放出病毒。目前來看,野味市場以及伴隨之前的養殖、運輸過程,這種將各地本來見不到的物種混雜在一起,並且衛生條件極差的環境,正適合動物身上攜帶的病毒彼此突變重組,尤其是單鏈不穩定的RNA病毒。」

在2月27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佈會上,農業農村部漁業漁政管理局副局長韓旭介紹了哪些動物可以被算作畜禽:主要是指人類為滿足肉、蛋、乳、毛皮等需要,經過長期勞動馴化的各種動物。需要滿足四點:一是經過長期人工飼養,並在生產中廣泛地應用;二是其表型和野生動物發生了本質變化,有穩定的人工選擇經濟性狀;三是已經形成穩定的疫病防控體系;四是符合國際的慣例。

檢疫標準應該是進入「白名單」的重要依據。北京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教授趙翔認為,野生動物進入「白名單」,必須要滿足兩個要求:一是從公共安全的角度講,必須具有檢疫規程以及完整的檢疫體系,或者至少對以上工作有明確的時間計劃;二是從野生動物保護的角度講,人工繁殖對於野外種群不能有負面影響。

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副秘書長馬勇同樣認為,安全性與養殖技術成熟是進入「白名單」的關鍵。一個標準的檢疫流程,需要檢疫標準、檢疫人員、檢疫技術設備,最後形成檢疫合格證明。人類對雞鴨牛羊有上千年的馴養歷史,形成了相對完備的防疫體系,卻仍然時時受豬瘟、禽流感困擾。

馬勇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家禽家畜經歷漫長的馴養過程,建立了相對完善的防疫檢疫系統。竹鼠人工馴養只有30年時間,當前科學研究對於野生動物疾病的臨床觀察和疾病研究還太少,從保障公共衛生安全的角度考慮,短期之內出台檢疫標準較困難。

這意味著,竹鼠進入「白名單」的前景尚不樂觀。曾經在政策風口的竹鼠養殖,接下來面對的可能是整個產業轉型的問題。但轉型需要成本,謝富傑算過一筆賬,如果自己的竹鼠養殖基地改造成養豬場,需要花費至少80萬元進行改造,加上他現在還有貸款,他需要16年時間才能掙回前期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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