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為大家帶來著名翻譯家伍光建先生翻譯的童話《野天鵝》,紀念安徒生逝世145周年。

安徒生,1805.4.2-1875.8.4

野天鵝

[丹麥]安徒生

伍光建 譯

到了冬天我們這裏的天鵝都飛往一個地方,古時有一個王曾住在那裏,他有十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為伊理薩。這十一個兄弟都是王子,往學校去的時候每人胸前都掛一個寶星,腰間都掛一把刀。他們用金剛鑽筆在金石板上寫字,他們能夠容易讀書,又能夠一樣容易地記得,人們立刻能夠曉得他們是王子。他們的妹妹坐在玻璃小凳上,有一本滿是圖畫的書,這本書幾乎花了半個國才買來的。

呀,這些孩子們誠然是快樂;可惜他們的快樂不能久長。

他們的父親原是該地的國王,娶了一個黑心的王后,心裏不喜歡這些可憐的孩子們。他們第一天就覺得她不是個好人。宮裏大排筵宴,孩子們以招待來賓作嬉戲,她不給他們糕餅與烤蘋果吃,只給他們一茶杯的沙土,吩咐他們可以當是真的糕餅。

下一星期她就打發他們的小妹妹到鄉下的一個種田人的小房裏;不久她在國王面前說王子們的許多壞話,國王就不復理他們。

這個黑心王后說道:“你們不如飛出王宮,出去問世求生活。你們不如變作不會作聲的大鳥。"她心裏原想他們變作很難看的鳥,她卻做不到,他們變作十一隻很好看的野天鵝;他們從宮裏的窗口飛出,當他們從宮苑上飛向遠處樹林的時候,他們作一種特別的叫喊。

當他們從伊理薩所睡的鄉下人的小房子旁邊飛過的時候,天還是很早的。他們在房頂上盤旋,伸長他們的脖子,拍他們的翼;但是無人聽見他們,看見他們,他們只好向前飛。他們高飛,飛入雲間,從這裏飛入廣大的世界,後來飛到一個黑暗樹林,這個樹林斜斜地伸到海邊。

可憐的小伊理薩站在小房舍的一間屋子裡,沒得東西玩耍,只好玩一片綠葉。她在綠葉上作了一個小孔,從孔里看太陽,好像看見她哥哥們的明眼;溫和的陽光每次射在她臉上,她以為是哥哥們吻她。

她所過的都是孤寂日子。倘若有風從一大堆的玫瑰花叢吹過的時候,風常對玫瑰花附耳低聲說道:「有誰能夠比你更美呀?"玫瑰花就搖頭答道:“伊理薩比我們美。"倘若那個老婆子當星期日坐在門前讀祈禱歌,風就會吹一頁一頁的書,對書說道:“有誰能夠比你更虔誠呀?"那本祈禱歌就答道:“伊理薩比我更虔誠。」玫瑰花與祈禱歌所說的都是單純的實話。

她到了十五歲就回宮。不料王后一看見她長得這樣美,就懷了滿肚的怨恨。她很想也把她變作野天鵝,如同她的哥哥們,但是現在她還不敢,因為國王要見他的女兒。

王后一早就走入浴室,這是雲石蓋造的,裏頭有許多軟墊子,有意想所能到的頂好看的地毯與帷幔;她帶了三隻蛤蟆進來,她吻這三隻蛤蟆,對第一隻說道:「等伊理薩進來,你坐在她頭上,使她變作如你一樣地蠢笨。」她對第二隻蛤蟆說道:“你坐她額上,使她變作如你那樣的面目醜惡,使她的父親不會認識她。”她附耳低聲對第三隻蛤蟆說道:“你歇在她的心上,使她居心不良,這就會使她發生痛苦。”她於是放三隻蛤蟆在透光的水裏,這水變綠,她隨即喊伊理薩,幫她脫衣服,幫她入浴盆。當伊理薩把頭浸入水裏的時候,一隻蛤蟆立在她的頭髮上,一隻站在她的額上,一隻立在她的胸脯上。她卻好像並不看見它們;等到她從水裏站起來的時候,只看見三朵罌粟花漂在水面。假使這三隻蛤蟆不是有毒的,假使不曾被女妖所吻,是會變作三朵紅玫瑰的。因為蛤蟆落在她的頭上與胸上,所以才變作花。她自己原是極虔篤極善良的人,無論什麼妖術都不能有變化她的能力。

那個黑心王后一看見她並無改變,就用胡桃油擦她的身,擦到她的周身變作黑黃色,王后又用臭膏擦她的臉,又使她的頭髮膠成一團,後來就辨認不出她就是美貌的伊理薩。

她的父親一看見她就害怕,宣言她不是他的女兒。只有守夜的狗與燕子們還認得她,可惜它們都是可憐的禽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憐這個伊理薩只是哭,想她的遠在他鄉的十一個哥哥。她心裏很痛苦,偷偷出宮,終天在田野上及澤地上走,後來走進一座大樹林。她不曉得她自己往哪裏去,她卻覺得很愁苦,她渴想找她的哥哥們,他們與她相同,都是被逐出宮的,她打主意去找她的哥哥們,等到找著了才肯罷手。

她在樹林裏不久天就黑了,因為她走了長路,這時候就跪在柔軟的苔上,誦她的祈禱文,頭靠一株伐余的樹身。那時候四周寂靜,空氣溫和,有千百螢火照耀四周的青草與綠苔,如同一片綠火;她若輕輕地觸一條小枝,螢火就如雨一般落下來,好像若干點落星。她終夜夢見她的哥哥們。她以為他們還是在小孩子的時代同在一處嬉戲,用金剛鑽筆在金石板上寫字,看那本值一半國帑的畫書。不過他們這時候不是在石板上做算數,都是在其上寫他們所建立的勇敢事功,與他們所作所見的事畫本上的東西全是活的——畫本上的鳥唱歌,其上的人物從書本上走出來同伊理薩及她的哥哥們說話。不料她只要翻過一頁書,那些鳥與人物又跳回原處,秩序不亂。

她睡醒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她卻並不能看見太陽,因為高樹的枝子在她的頭上交加成為弧形,只在葉與葉間看見走動的日光如同一片金黃色的紗巾搖動一般樹木噴出一陣陣的香氣,有許多鳥幾乎立在她的肩上。她聽見潺潺流水聲,這是幾條大溪流入一個湖的聲音,湖水很清,可以看見很美的沙底。湖邊四周長了很密的叢林,鹿所經過的地方開了一個大缺口,伊理薩從此可以走到水邊。湖面很清,當無風吹動樹枝與叢林的時候,無論在光處或在陰處的樹葉一一反照在湖底,觀者以為是畫在湖底的。

伊理薩一看見湖裏自己的影像,那樣黃黑,那樣醜惡,就害怕。她用手沾水洗她的眼與額,就看見她自己的皮膚又是白的。她於是脫衣服,走入水中,在這個大世界上不能找出一個比她更美的公主了。

她穿上衣服,整理她的長頭髮,走到溪邊,用掌捧水送入口裏,隨後走入樹林深處,自己也不曉得要做些什麼。她想她的哥哥們,相信上帝不會拋棄她的。上帝命野蘋果長大以喂飢餓的人,上帝領她到一株樹邊,這株樹有許多果子向下墜。她就在樹下用中飯,她把樹枝放回原處之後,她走入樹林中最黑暗的地方。這裏是很寂靜的,她能夠聽見她自己的腳步聲,與她踩干樹葉所作的聲音。這裏並無一鳥,樹枝又大又密,日光不能射入。高的樹身密密相靠,當她向前觀看的時候,她就覺得好像她被大木所做的柵欄圍住了。她一向不曉得有這樣寂靜地方。

晚上很黑。並無螢火閃光。她很憂愁地躺下,安心睡覺。她以為頭上的樹枝分開,上帝用憐惜的眼從高處向下看她,同時還有許多小安琪兒在上帝的頭上與腋下盤旋。

翌日早上她睡醒,她不能說這是一場大夢,抑或是實有其事。

她隨後起行,走不到幾步就遇到一個老婆子,手上拿了一個籃子,滿裝漿果。老婆子給她果子吃,伊理薩問她曾否看見十一個王子騎馬在樹林走過。

老婆子說道:「不曾看見;我昨天卻看見十一隻天鵝,頭戴金冕,在這裏附近在河上鳧水下去。」

她隨即領伊理薩往前再走,走向一個斜坡,有一條曲折的小河在坡腳流過。小河兩岸的樹木的多葉的長枝子向前發展,長到兩邊的樹枝相碰,凡是兩岸樹木的枝葉不能長到交加的地方,樹根就從土壤中出來,就繞在河面的樹枝上,向下懸掛。

伊理薩同老婆子告辭,沿著小河的岸邊走,走到小河流入一片空闊大水的岸邊。

這個小姑娘看見眼前是一片大海,是很壯觀的,卻看不見一片帆,或一隻小舟。她怎樣向前走?她看看灘上無數的石子,被海水摩擦到很光滑——有玻璃,有鐵,有石,什麼都有,被波濤洗刷,得了水的形狀,卻比她的嫩手還軟得多。她想道:「水是不辭勞疲地向前滾,頂硬的東西也被水摩擦了——我要學水那樣不辭勞疲。不停流的清波呀你教會我了,我謝謝你。我的心告訴我,你肯送我去見我的寶貴的哥哥們」有十一根白色天鵝的毛放在濕的海草上,伊理薩拾起捆在一起。鵝毛上有幾滴水在那裏抖動,卻無人能夠說這是幾滴露水,抑或是眼淚。在海灘上原是很寂寞的,她卻不覺得寂寞,因為海是常變的,在幾點鐘內變化種種形象,最悅目的山景,要一整年才能夠現出這許多變化。天上若發現一片濃黑的雲,海就好像要說道:“我也會怎樣露出昏黑形象。”隨即起風,波浪把白色露出來。雲若變作玫瑰色,風就睡著了,海就好像一片玫瑰葉——一會是白的,一會是綠的。但是無論怎樣平靜,近海灘處常有微動,那裏的海水如同一個酣睡嬰兒的胸脯一般,微微地起落。

正在日落的時候,伊理薩看見十一隻野天鵝,頭戴金冕,向岸邊飛,如同一條長的白帶,一個挨著一個飛。伊理薩走上斜坡,躲在小樹林裏;天鵝們走近她,拍他們的大白翼。

日一入海,天鵝們的羽毛脫了,伊理薩的哥哥們變回原形,是十一個美貌王子站在那裏。她大喊一聲,因為他們雖然變了,她曉得與覺得必定是他們。她滾在他們的懷裏,喊他們的名字,王子們一看是他們的小妹妹,看見她長得這樣美,都很歡樂。他們又哭又笑,立刻相告他們的後母怎樣虐待他們。

最長的王子說道:「我們十一個兄弟只要太陽在天上,就變作野天鵝飛往各處;太陽一落我們就復現人形。所以我們到了太陽快落的時候必要找著停足地方,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我們若仍然在雲中飛,一復人形就會墜入海里。我們並不住在這裏。在大海的那一邊,有一片大地同這裏一樣華美;不過路太遠。我們得渡過大海,路上並無一島,只有一塊孤零的小石露出海面,地方太小,我們擠在一堆也不夠立足。倘若波濤太大,會在我們頭上衝過。有了這一小塊不毛的石頭,我們還得謝謝上帝,使我們能夠當復變人形時在那裏過夜,因為若無這塊小石,我們永遠不能探望我們所愛的本國,因為我們要在每年最長的雨天飛過去。所以我們每年只能回家一次,我們在這裏只能停留十一天,就得在樹林上飛過去,我們從那裏就能看見我們所生的地方,我們父親所住的地方,與我們母親所葬的教堂。我們在這裏覺得樹木與叢林都與我們有關係,我們看見野馬在高原上跑,一如我們少年時所看見的一般;我們見燒炭的人們唱古老歌,我們當孩子時聽見這樣的歌就跳舞;說句簡單話,這就是我們所生的地方,我們不由自主的飛回這裏;我們在這裏遇見我們的寶貝的小妹妹。但是我們只有兩天在這裏逗留,此後我們必要飛渡大海,往一個華美地方卻不是我們的。我們既無大船又無小舟,怎樣帶你同去?」

妹妹問道:"我怎樣能夠破了害你們的邪術?”

他們說了幾乎一夜的話,只睡了不多幾點鐘。

她的哥哥們又變作天鵝,她聽見他們在她的頭上盤旋的拍翼聲就醒了。他們繞大圈子飛,後來飛得很遠了;只有最年少的哥哥仍在這裏陪她。他的頭伏在她懷裏,她撫摸他的翼,兩人整天在一起。到了晚上,十個哥哥回來;等到日落,他們復現人形。

其中有一個說道:「我們明天必要飛走,要過了一整年才回到這裏來。我們卻不能這樣拋棄你。你有膽陪我們走么?我們手臂很有力,足以送你過樹林;我們全數的翼,為什麼就不能背你過海?」

伊理薩說道:「是呀,你們帶我一起去。」

他們費了一夜工夫用軟的樹皮及像線的菅制一個網,製成之後又大又結實。伊理薩躺在網上,等到日出,她的哥哥們變作天鵝,用嘴銜網,同他們所親愛的妹妹飛上雲間,她還在網上酣睡未醒。陽光照在她臉上,就有一隻天鵝在她的頭上盤旋用大翅遮她的臉。

他們飛離陸地很遠,伊理薩才醒。她以為她還在夢中。她見她自己被人抬到高處,遠離海面,覺得奇怪。她的年紀最小的哥哥采了一枝滿是味厚好吃的漿果和一束香根放在她身旁,以便她隨時取食。她微笑謝他,她認得在她頭上盤旋遮蔽她的天鵝就是這個哥哥。

他們飛得很高,往下看最大的船不過像一隻小海鷗浮在水上。有一大團的雲在他們後頭,好像一座大山,伊理薩看見雲上她自己的影子與十一隻天鵝的影變作很大。她一向還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一幅圖畫。當太陽升得更高,那一團的雲離得更遠的時候,她就看不見浮在空際的幻影。

光相繼打閃。

太陽現時到了海邊。伊理薩的心跳得很快,天鵝們下墜得很快,她心裏想她也必定下墜。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又在空際飛。太陽已經有一半入海,他們看見下面有小石。這塊石露出水面,不過有海狗頭那麼大。太陽落得很快,這時候不過有星星那麼大——他們剛好腳踏實地。陽光滅了,好像一片燒著的紙的最後一點火星,他們現在手拉手圍住他們的妹妹;石頭是很窄的,剛好夠他們立足,並無餘地了。

波濤打這塊石,濕霧落在他們身上,接連有電光照耀,隨後就是相繼不斷的霹靂;妹妹與哥哥們手拉手坐下唱聖詩,從此得了希望和勇氣。

將近破曉的時候,空氣清潔與平靜;太陽一出,天鵝把伊理薩抬走,離開這片石。

海上仍然波濤洶湧,從上看下,深綠色的波浪頂上還是有白浪花,如同千萬隻天鵝在水上遊行。

太陽升得更高,伊理薩看見面前空際有一座山,岩上有一堆一堆的發光的冰,岩間聳出一座堡砦,至少有一里長,還有一層層的柱廊。其下有好幾叢的棕櫚樹,風吹樹頂作波浪起伏,還有許多花,有磨盤那麼大。

她就問他們所要到的是不是這個地方?他們搖頭;因為她所看見的不過是仙女摩吉安那的華麗的、常時變幻的堡砦,原是雲所造成的,無人能進去的。伊理薩還在那裏看,大山、樹林與堡砦忽然都坍了,從坍堆中出現二十所莊嚴同樣的教堂,每所都有高頂的尖塔與尖弧形的窗。

她以為她聽見風琴響聲,其實她所聽見的是波濤聲。

等她走近那幾所教堂的時候,教堂變作一大隊的船,好像在她腳下行駛。她向下看,才曉得是一團團的濃霧,在水面溜過。她就是這樣接連看無窮無盡的景緻接續相繼。後來她看見他們所要到的實地,那裏有最好看的青山,山上有柏樹林,有高台,有堡砦。離日落還遠,她坐在一個山澗前的石上,石山長滿嬌嫩的綠藤,好像一塊繡花地毯。

她的最小的哥哥領她到他的卧室,說道:"我們要曉得你今晚作什麼夢。”她說道:”但願上天示夢,使我曉得怎樣打救你們!”她心裏忙於想著怎樣打救她的哥哥們,她就熱誠求上帝助她——她的熱誠使她睡著了還接連在那裏祈禱。她隨後以為她在空中飛行,飛到摩吉安那的雲堡,仙女出來歡迎她,仙女雖打扮得很美麗,卻像她從前所遇的老婆子,這個老婆子從前曾在樹林給她漿果,曾把戴金冕的天鵝們所在的地方告訴她。

仙女說道:”你的哥哥們是可以打救的,不過你得有勇敢與毅力足以打破魔術。你有么?水比你的嫩手還要柔軟些,卻能夠把石消磨了;水卻是無感覺的,不如你的手指能覺楚痛;水是無心的,不會受你所將受的憂慮。你看見我手拿的刺手的蕁麻么?你所睡的山洞四周都長了許多這樣的蕁麻;唯有長在教堂院子的可以合用,你須牢記我這句話。這些草是刺手的,你必得摘來。你用腳踩這樣的草,你就可以取出麻來,你用麻織十一件長袖的甲,你把甲披在十一隻天鵝身上,立刻就可以破魔術。卻有一事你須牢記,從你初起首做這件事,以至你辦完這件事,中間無論經過多麼長的時候,你卻不許說一句話,你一說話,就有利刃刺你的哥哥們的心,一刺就死。他們的性命全靠你緘默不響。你要牢記了。”

現在她用嫩手摘難看的蕁麻,她的手好像覺得火燒一般。她的手與臂都起了泡;她甘受痛楚,希望打救她所親愛的哥哥們。她赤腳踩蕁麻,起手紡織麻。

太陽下山,她的哥哥們回家,看見她啞口不言,很驚恐。他們以為又是他們的黑心後娘又演邪術。他們一看她的兩手才曉得她甘受痛楚替他們做事;最少年的哥哥滴淚,淚珠落在她手上,發燒的泡消滅了。

她終夜紡麻,因為她要打救了親愛的哥哥們才肯罷手。第二日天鵝們全不在家,她獨自一人坐在家裏;她卻覺得時光過得很快。她已經制好一件麻甲,又起首制第二件。

她聽見山中有喇叭聲,她驚了一跳。喇叭聲走近了——她聽見狗吠聲,她很驚恐,跑入山洞裡,她把她所摘的與已經紡好的麻捆作一束,坐在上面。

這時候有一隻大狗從山間的窄口跳出來,隨後接連有好幾隻大狗很快地跳出來;群狗大叫,跑回去,又跑回來。不過幾分鐘,全數的獵人都站在山洞前,其中有一個最美貌的就是本地的君主。他走向伊理薩,他所見過的女人以她為最美。

他問道:「美貌姑娘,你怎樣到這裏來?」伊理薩搖頭。她不敢說話,因為與她的哥哥們的得救及性命有關;她把兩手藏在圍身底下,不使國王看見她手上的泡。

他說道:「你不可逗留在這裏,你同我來吧。你的性情若與你的面貌一樣好,我就願意把綢緞及絲絨衣服與你穿上,把我的金冕放在你的頭上,請你住在我的最華麗的宮裏。」他高舉她放在他的馬上。她啼哭,扭她的手,國王卻說道:“我不過是願你歡樂。將來有一天你會謝我的。”

他扶住她坐在他的前面,隨即在山中打獵,其餘的獵人,在他們的後面打獵。

快到日落的時候,他們看見面前就是華麗的都城,與城中的教堂及圓房頂。國王領她入宮,宮裏有幾個大噴池在白石大廳中噴水,大廳的牆與天花板都有繪畫做裝飾。她卻無心看這許多好東西,她只是流淚與哀傷。她卻願意隨婦女們替她穿上王者的衣服,用珠子結她的頭髮,用細軟的手套套她的發痛的手指。

當她穿上華麗的衣服走出來的時候,她是迷目地美麗,宮裏所有的人更同她深深地鞠躬。國王選她做他的新娘子,總教長卻搖頭,附耳低聲對國王說這個樹林裏的美女大約是一個女魔,迷了國王的兩眼,且使他的心變糊塗了。

國王卻不聽他的話,吩咐奏樂,擺列最珍貴的食品,同時有許多極美的女子在她的前後左右跳舞。有人領她走過花香撲鼻的花園,走過幾間極華麗的房子,卻並不能贏得她的兩唇微笑,亦贏不得她的兩眼發光。她好像是愁苦的影子。國王隨即開了一間與她的卧室相連的小屋子,這所卧室與她所從來的山洞一般,地下鋪了一張很值錢的綠地毯。地板上放了一捆麻,是她從蕁麻紡出來的,她所製成的甲懸在天花板。這許多東西都是一個獵人以為是奇怪事物拿到這裏來的。國王說道:「你可以設想你自身在少年時的家裏。這是你在山洞時所做的活計,現時你在華麗之中可以追想少年時事作消遣。」當伊理薩看見她所以為最有趣味的事物的時候,她滿臉笑容,臉上復現紅光。她想到打救她的哥哥們,就吻國王的手,他一面摟她在懷裏,吩咐鳴鐘慶賀大婚。於是這個樹林的美貌啞姑娘做了該國的王后。

總主教在國王的身邊說許多壞話,國王不聽。國王一定要行結婚大典,總主教不得不替新王后加冕,他卻心懷不良,把冕的窄圈用力向下壓,使她頭痛。但是還有一個更大的圈子箍住她的心,使她想到她的哥哥們的厄運就覺得心

痛。她卻不顧她體膚的痛。她仍然不開口,因為她一開口就會送了她哥哥們的性命。國王無不儘力要得她的歡心,她的兩眼表示她深愛這個善良美貌的國王。她越久越愛他。呀,她只想能夠對國王訴苦,把她的愁懷告訴他,她就能夠覺得如釋重負啦!但是她必不可以開口,她必得緘默不言以做完她的事。所以她常在晚上偷偷出了卧室走入那間裝飾如山洞的小屋子,編麻制甲。

等到她起手制第七件甲的時候,沒得麻了。

她曉得她所要用的蕁麻長在教堂的院裏,不過要她自己去拔,她卻不曉得怎樣能夠到那裏。

她想道:"我手指所受的痛苦,哪裏比得上我的心所受的憂慮的痛苦?我必得嘗試冒險!上帝不會不伸手助我的。”有一天晚上有月亮,她果然偷偷地下樓,走入花園,走過幾條長巷,走過幾條寂寞的大街,到了教堂的院子。她一路很害怕,渾身發抖,好像是快要做一件惡事一般。她看見那裏有一圈的女巫坐在一片最大的墓石上。這許多醜惡的女巫脫下她們的破衣服好像要洗浴,她們用瘦長手指挖新葬的墓,取出屍首,吃死人肉。伊理薩不能不在她們身邊走過,她們滿臉怒容看看她;她卻暗自祈禱,拔了刺手的蕁麻,帶回家去。

她只看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總主教。別人都睡覺,唯有他不睡,在外面走。他現在堅信王后不是個好人,是一個女妖,用魔術蒙蔽國王與全國的人。

總主教在懺悔室把他所見與所怕的事告訴君主。當他說出嚴酷的話的時候,雕刻的聖賢神像們搖頭,好像說道:”這些話不確,伊理薩是個無罪的人!”但是總主教把神像抗議的意思全翻錯了;他假意譯稱他們證她有罪,他們反對她的罪惡所以搖頭。國王滴了兩滴傷心淚。他回家,滿肚疑團,當晚他假作睡著。他卻睡不著,他曉得伊理薩起來。她每晚都起來,他每次腳步輕輕地跟隨她,看見她走入小屋子。

他的面色越久越難看。伊理薩看出他變了面色,卻想不出緣故,她心裏很不安——況且她因為她的哥哥們心裏已經是很痛苦的了!她熱淚滴在國王的絨衣及紫袍上,如同幾顆閃光的金剛鑽,凡是看見金剛鑽的光彩的無不想做王后。當下她快要把她的工作辦完了。現在只有一件甲未制!她又沒得麻了,一棵蕁麻也沒有了。她又要到教堂的院子啦,只要再去一次,采幾掬的蕁麻。她一想起她自己孤身一人出去走一次,一想起那些醜惡的女妖,她就害怕,但是因為她相信上帝,她的主意是很牢的。

伊理薩出宮,君主與總主教跟在她後頭,他們看見她走入教堂墳地的大門,當他們快要走近她的時候,看見女妖們坐在墓石上,一如伊理薩所看見的,國王以為當天晚上頭睡在他胸脯上的美人原是一個女妖,他掉頭就走。

國王說道:「國人必得判她的罪。」國人判她是個女妖,要受火燒。

於是從華麗的王宮把她送入一所黑暗潮濕的監牢里,只有鐵窗通風;她向來穿慣絲絨與綢緞的,現在只給她幾捆她所采來的蕁麻——給她當枕頭,她所自織的硬而刺肉的麻甲當她的被。她卻極歡迎這幾樣東西——她一面禱告上天,一面作她的活計。街上的孩子們在她的監牢外唱歌挖苦她,並無一個說句好話安慰她。

快到晚上,她聽見鐵窗左右有天鵝拍翼聲音。這隻天鵝就是她年紀最小的哥哥,他找著他妹妹的監房,她雖然曉得明晚也許就是她的末日,她看見他卻歡喜到落淚。但是現時她的事功幾乎完成了,她的哥哥們都在那裏。

總主教曾答應君主,所以當最後一個小時走來安慰她。她卻搖頭,用神色與手勢求他走出去。因為今天晚上她必要完成她的事功,不然的話,她是枉然受了這許多痛苦,滴了許多眼淚,熬了許多無眠的晚上。總主教只好走出監房,嘴裏還是喃喃地說毀謗她的話,但是伊理薩曉得她自己是善良無辜的,所以她還是制甲。

有許多小老鼠在地面跑,拖麻到她腳下,盡它們的能力幫她的忙;同時有一隻畫眉鳥立在鐵窗不遠唱頂好聽的歌,唱了一夜,提起她的精神。

快到破曉,在日出前一點鐘,那十一個兄弟到了宮門要見國王。守門的說不能見。那時候天還未亮,國王睡著未醒。他們哀求要見,他們說恐嚇話,衛兵出見,後來國王自己出來問是什麼事——這時候太陽升天,並不見十一個王子,只見十一隻天鵝在宮殿上飛。

全城的人都出城看燒女妖。一條老瘦難看的馬拖她所坐的囚車。她穿了一件粗麻制的短外衣,她的美麗頭髮拖在兩肩上;她臉無人色,她的兩唇微動,她的手指還忙著編綠色的麻。她雖是赴法場處死,她還是不間斷地做她所擔任做完的工作,她腳下放了十件甲,她正在要完成第十一件。人們嘲笑她。

人們喊道:"看看那個女妖怎樣喃喃地說些什麼!她手上並無聖詩——沒有呀!她忙了演她可恨的邪術,我們不如撕掉她所制的甲。”

他們果然全向前沖,正在要撕碎麻甲;這時候十一隻野天鵝飛下來,在車上包圍她,鼓他們的大翼。人們恐怖,退後。他們低聲說道:”這是上天垂象!她必定是善良無辜的!”他們不敢大聲說。

只有最年少的王子有一翼,因為她無時候,不能制完那件甲的一隻袖子。

她於是說道:”我現在可以開口了。我是善良無辜的。”

群眾看見這件異事,就對她鞠躬,當她是一位聖賢;她因為受盡極劇烈的憂患與悲傷,無力支持,就暈倒在她的哥哥們的手上。

最長的哥哥說道:”是呀,她是善良無辜的。”他把以往的事變對群眾細說一番。當他說話的時候,滿空中都是香氣,好像是千萬朵玫瑰花香——因為在燒人的柴堆裏頭每根乾柴都長了根,出了小枝,那裏有一道噴香的籬笆,又高又厚,籬上滿是紅玫瑰花;高出玫瑰花之上,卻開了一朵花,如一顆星那麼白,那麼亮。國王摘了這朵花,插在伊理薩胸前,她隨即醒了,心裏是寧靜的,歡樂的。

全數的鐘自響,一長串的鳥排隊飛向這裏。慶賀大婚的人們回宮,這是無論什麼帝王所未見過的!

【以上摘自《伍光建譯作選》(故譯新編)】

譯者簡介

伍光建(1867-1943),原名光鑒,字昭,筆名君朔、於晉,我國近現代著名翻譯家、外事活動家和啟蒙教育家。其一生譯著甚多,所譯哲學、歷史、文學等作品共130餘種,近千萬字。文學譯著代表作有大仲馬的《俠隱記》(今譯《三個火槍手》)、 《續俠隱記》以及狄更司的《勞苦世界》、歌德的《狐之神通》、布綸忒的《狹路冤家》(即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等。

他第一個用白話文翻譯西方名著並取得巨大成就,譯筆素以謹慎細膩、流利酣暢聞名,風格樸素風趣、簡潔明快,開創了白話文西書中譯的新時代。他翻譯工作的類別之廣、選材之嚴、數量之大、生命力之長,至今無人能及。

《故譯新編》(第一輯)

「這是文學青年起步的一套書。」——畢飛宇

「要理解中國文學,從這一代翻譯家開始。」

——許鈞

「故譯新編」系首次對二十世紀以來的兼具文學家與翻譯家雙重身份的譯者進行的一次代表性譯文的整理彙編,包括了詩歌、散文、小說等主要文學體裁。

精選五四前後的文學翻譯家獨具個性的「故譯」收錄了開風氣之先、勇於創造的翻譯家之作賦予原作以新生命的翻譯家之作及開闢思想解放之路的翻譯家之作

許鈞、謝天振教授擔任主編組織國內文學翻譯界的一流專家擔任選編者撰寫深入淺出的前言幫助讀者理解譯作特色

越來越多的人懷念老一輩翻譯者的風骨及專業品質。

翻譯家前輩們的譯作到底有著怎樣的光彩?

「故譯新編」叢書為我們揭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