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米河鎮的路被洪水沖斷。受訪者視頻截圖

作者 |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 劉言 實習生 郭玉潔 盧思薇

編輯 | 秦珍子

幾代人住過的家說沒就沒了。

7月20日上午,鞏義市康店鎮村民王四華眼看著泥石流從山上傾倒下來,掩埋了自家的窯洞。

線杆倒了,山上被水衝下來的黃泥濺得到處都是。王四華的女兒趁周末回了趟家,卻被大雨攔下,沒能返回鄭州上班。7月20日,雨下得更猛了。

這天清晨,王四華5點多就慌忙起床,喊家人都站到院子裏。雨又下了一夜,他觀察屋後山上的黃土後作出判斷,窯洞已經不能再待了,泥石流隨時有可能把家埋掉。他的窯洞貼山而建,院前是漲水的虎峪溝。一家五口嚇得連早飯都沒吃,眼睛緊盯著屋後的土山。

4個小時後,泥石流真的來了。

黃泥裹著雜草傾斜下來,驚恐的王四華一家逃出院子,再回頭時,住過幾輩人的窯洞和20米寬的院子已經消失了。後來王四華才知道,虎峪溝另一家人的房子,也被泥石流埋了。

幾小時後,被暴雨襲擊的河南成了全國關注的焦點。鄭州的內澇使地上地下的交通癱瘓;多家醫院、多座小區停水停電;積水倒灌地鐵線路,致12名乘客死亡;幾十趟途經河南的火車在暴雨中臨時停留,乘客被困;多處水庫潰壩,常庄水庫緊急泄洪。

虎峪溝在鄭州以西60餘公里外,人口不多,暴雨毀壞了通信設施,它很快就與外界失去聯繫。王四華髮現,手機信號越來越差,打不通救援電話。當他終於撥通消防報警電話119時,卻被告知,路斷了,救援人員進不來。

鞏義的山地和丘陵地帶多,水系發達,在暴雨中失聯的不止虎峪溝,還包括米河鎮雙樓村、大峪溝鎮和溝村、河洛鎮鎮源村、小關鎮口頭村……它們都面對著暴雨引發的山洪、山體滑坡和泥石流。

自7月20日中午起,方元一直沒能聯繫到她的祖父和祖母,這對70餘歲的老人帶著方元未成年的妹妹,居住在鞏義市米河鎮雙樓村的窯洞裏。

前一天深夜,家人告訴她,家裏「下暴雨下了幾天」。在重慶上學的方元起初並沒有在意,第二天早上她往家裏打電話時被告知:“很多地方都淹了,已經斷水斷電了,沒法出門買東西,家裏也沒什麼能做飯的了。”

等到上午11點多,家人在電話里告訴她,「附近有房子塌了」,要拍視頻發給她看。後來,方元一直沒收到視頻,與家人的聯繫也中斷了。她給家裏人發短訊、打電話,沒人回。

話越來越多。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不知被誰公佈在網上,寫在「鞏義暴雨救援電話」的帖文中。

他住在鞏義市區,街道上的一些窨井蓋被積水頂開,水柱噴出半米高。他的隊友陸續前往周邊受災嚴重的村鎮救援。李增學的工作是整理求助者的信息,匯總、上報,由其他救援人員設法施救。

在鞏義的一些鄉鎮,洪水衝垮了橋樑,也沖走了一位村民家的50多頭豬。在米河鎮,河水漫上堤岸,淹到沿河商鋪的二樓,小轎車漂浮在河道里,進入災區的救援隊員也出現失聯的情況。

7月21日,鞏義市康店鎮被洪水中浸泡過的車輛。受訪者供圖

49歲的王四華記得,他只在1982年見過如此兇猛的雨。那次,村子裡也有窯洞被掩埋。

但這次的雨比幾十年前的還要兇猛。他們一家五口在雨地里苦等到天快黑,沒等到救援。山邊的不少窯洞都垮了,雨水從虎峪溝兩側的山上匯聚到溝底。等溝里的洪水小些,他們才摸索著路從小山溝里爬出來。山體塌方隨處可見,王四華自家地里的花生和玉米也被淹了。一家人走到2.5公里以外位於山頂的大村莊時,天黑了,他們身上濺滿泥漿。

王四華帶著家人逃離虎峪溝時,鞏義的山村裡,被泥石流掩埋的人還在等待救援。

這天傍晚,路豪鵬接到鞏義市應急救援局的電話,得知米河鎮情況危急。作為壹基金救援聯盟河南戶外救援總隊鞏義救援隊長,這個40歲出頭的男人剛剛前往南河渡鎮解救了一位獨居老人,正在沖洗身上的污泥。隨即,他又召集9名隊員往米河鎮趕,他手機信號斷斷續續,時有打來求救的電話,「無論如何趕過去,到現場再說」。

路況比路豪鵬預計的更糟糕,洪水裹著倒下的電線杆、碎石、小轎車和泥漿滾滾而來,G310國道多處道路橋樑被洪水沖毀。他們不停尋找小路,硬著頭皮朝前走,遇到水就派人拴上繩子,用身體去探路。衝鋒舟也一時派不上用場。

路豪鵬在米河鎮救援清淤現場。受訪者供圖

他們曾在兩河口村困了40多分鐘,這裏位於米河鎮西南,因東汜河、西汜河在此交匯而得名,一道山洪就是沿著河道暴發下來的。這兩條河的河道不夠寬,也不夠深,匯聚起來的洪水迅速抬升水位,有七八十厘米高。

晚上11點,他們終於在310國道邊看到「米河鎮」3個字,通向鎮政府的路連越野車也無法通行。米河鎮有19個行政村,常住人口3萬餘人,鎮中心沿河大約4公里,分佈著大大小小的樓房。臨街一些門店的貨物被泥水沖走,停在一樓車庫的車也被洪水卷出來。路豪鵬一行和當地村鎮幹部一起,在齊腰深的泥漿里蹚路,逐樓逐戶地呼叫居民轉移。

雨還在下。停了電的鎮子一片漆黑,路豪鵬和隊友舉著強光手電筒穿過黑暗時,能聽到居民樓里的群眾高喊「救救我們,沒水沒電」。有人用手機攝像頭的閃光燈打出微弱的光。但當路豪鵬勸他們轉移時,他們猶豫了。

「底下黑漆漆一片,他們也恐懼未知,我們要是不去,也許晚上他們就在家裏住了。」路豪鵬說,有居民曾看到小區里一輛白色轎車和車主不幸淹沒在水中,不敢下來,“我通過強光手電筒看出來了,但我告訴居民那不是遺體,不能讓他們恐慌。”

路豪碰所在等救援隊趕往米河鎮途中,洪水裏飄滿了樹枝等雜物。受訪者供圖

求救聲在社交網路上擴散,許多遠方的人們看到虎峪溝被困的那家人「緊急求救」的消息。

求救信息記錄著這家人被困在小山溝的無助,一人被埋,可能已經過世,兩人重傷,流血不止。停電、路不通、急需藥品和食物,但醫務人員和消防隊員都暫時無法趕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5點,李增學還在不停地接求救電話。他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過去的24小時,差不多有兩三千個電話打來,他接通的電話70%是求助者打來的,也有人詢問「需要什麼物資」。

李增學聽到電話里有人在哭,他只能不停地安慰,「雨會停的,雨會停的」。

據他回憶,起初,很多電話是求助者自己打來的,但數量隨時間推移逐漸減少。有人告訴他,手機電量剩餘5%,等他回撥時,聽到「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後來,更多的電話是求助者的親友打來的,絕大多數是年輕人,稱自己在外地工作,老人在家帶孩子,已經失聯。

在鞏義「失聯」的村莊里,留守老人太常見了。

話,稱洪水和淤泥已經淹了半個家,門前的樹倒了,路堵了,兩位老人出不了門,穿著雨衣站在門口,囑咐女兒快打110報警電話。第二天下午,喬喜鳳與父母失去聯絡。

李增學記得,求助者中,有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家中沒有成年人;有老人,受傷或癱瘓在床;有的已有家人遇難。

截至7月21日,根據官方發佈的數據,河南本輪強降雨在鞏義造成至少4人死亡,在整個河南,暴雨引發的災害導致25人死亡7人失聯,全省120多萬人受災。

李增學印象最深的求救電話是紅十字會工作人員打來的,「給我打了10個電話」,幫康店鎮被埋村民求援,那時“一個人已經死亡”。但通往康店鎮的路無法通行,他只能把情況反饋上報,至於後來的救援情況,他表示並不清楚。

但他從那些求助電話里聽得出來,村莊里的災情很嚴重,「米河鎮、小關鎮是重災區」。最令他頭疼的是,土山上的村莊,“上面容易塌方,一般下邊(山溝里)還有水”,在暴雨中很危險。

7月21日凌晨3點,路豪鵬和當地村幹部已經轉移出300多人。但對於山裏的受困者,路豪鵬也很無奈,鞏義是丘陵地區,山裏的百姓最多,一些群眾被困,但無生命危險,由於通信中斷,無法跟外面聯繫。

在路豪鵬看來,暴雨過後,鞏義山裏的路況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需要動用重型的救援設備。「農村都是留守的兒童和老人,五六十歲還好,我們徒步頂多費點勁把他們搞出來,但是七八十歲的就沒辦法了。」

眼下,在山中角落,還有很多求助者無法得到救援。

在河洛鎮西石溝村,暴雨引發的山體滑坡造成淤泥壅塞道路,村裡困了100餘人,吃飯、用電成了問題,有人自發涉險外出,買回挂面、水、充電寶;在西村鎮,有人燒熱水送給患阿爾茨海默病和腦血栓的鄰居;在康店鎮康北村,有人開始搶修塌方道路,「誰都不等,現在都是靠自己」。

鈴聲擾醒。最後,他不得不關掉手機。睡了一個多小時後,他爬起來繼續忙。

虎峪溝終於在7月21日上午等到了民間救援力量和附近村民的救援,重傷者也被送往醫院救治。更多的救援力量正在趕往災區,李增學說,江西、河北、四川、重慶、天津等地的救援隊都來了。

話少了,部分鄉鎮和村莊通信信號逐步恢復。路豪鵬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大災之後怕有疫情,我們明天就開始著手消殺工作。」

就在這天晚上,鞏義市氣象局再次發佈暴雨紅色預警,「預計未來3小時內,鞏義市區及所轄鎮降水量將達到100毫米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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