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錢鍾書、楊絳和女兒錢瑗在清華園。

人的記憶猶如一面古老的銅鏡,歲月風雨或許會使鏡面蒙上層層綠銹,即使努力擦拭,顯現出的歷史影像也總是模糊飄曳的,未必就是逝去年華真實場景的再現……我記得,錢鍾書先生講過幾次,不要太相信回憶錄之類的文字,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

在我家裏,我們總是習慣地稱錢先生為「爺爺」,稱楊絳先生為“奶奶”,這是我們至今不變的特定稱呼。先父施咸榮青年時曾就讀清華大學外文系,師從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以後,他長期從事英美文學研究,更是時常要向他們夫婦求教。幾十年來,我們兩家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按照我們民族傳統,古人云“師徒如父子”,就是這個特定稱呼的緣由吧。就連我的兩個女兒,也隨之稱呼他們夫婦為“太爺爺”、“太奶奶”。大約是在1972年,我家剛從幹校遷回,父親還留在幹校。一天,我隨母親路過南小街二店買東西,母親遇見楊絳奶奶,兩人高興地拉手寒暄。楊絳奶奶也才從幹校回京,梳著極短的頭髮,穿著洗得發白的男式舊制服,看打扮也是“五七戰士”模樣。在店門口,她倆滔滔不絕用上海話聊起天來。我急著回去寫功課,悄悄拽媽媽一把,催她回家。楊絳奶奶笑眯眯瞥我一眼,問道:“這是施亮吧?”媽媽忙不迭地回答,是呀,他已經上中學了。她們分手後,媽媽在回家路上興奮地對我說,你知道嗎?這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們夫婦都是你爸爸的老師!又說,還記得嗎?你小時候,他們夫婦住在乾麵衚衕院子裏,我們領了你去拜年,讓你叫爺爺奶奶,他們給你壓歲錢呢……媽媽這番話,喚起我的模糊記憶,我朦朧間回想起錢鍾書爺爺坐在沙發上,寬闊的額頭,笑吟吟的臉龐,伸手愛撫著我的臉蛋。

一年後,父親也從幹校返京,又回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外國文學編輯部。開始,領導讓他主編內部發行的《外國文學情況》,他趁勢申請了北京圖書館的借書證,可以借閱到館內進口的西方國家書刊。他經常提著沉甸甸的皮包回家,裏面裝著一本一本英文書籍。他和錢鍾書爺爺楊絳奶奶的聯繫越來越頻繁了,我經常看到錢鍾書爺爺開出的書單,大都是英文書籍,有時一張紙條寫得滿滿的。這些便條有一部分還保存在我家裏。

父親從內心深處崇敬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曾經多次向我說起過,他所熟識的學者們當中,有學問的人也有一些,但是有學問又有品格的人卻不多見,尤其是真正做到淡泊寧靜、不求名利的學者更是很少。他從好友董衡巽伯伯等人那裏聽說他們夫婦的軼事,印象最深一事,河南「五七幹校」的揪“五一六”運動中,有一次開會整鄭土生先生,逼迫他交出所謂名單。鄭土生先生堅不攀扯他人。散會後,許多人在場,楊絳奶奶徑直走到鄭土生先生面前說,家裏有什麼事需要託付嗎?可以跟我說!人們那時身處於充滿了政治艱險的時代氛圍里,誰都怕惹火燒身,能有如此俠肝義膽的人,在高級知識分子中實在太罕見了。

1975年初,我從東城區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回北京二中做語文教師。剛走上講台,我心中忐忑總怕調節不好講課時間,只好借父親的手錶戴。我家的經濟狀況當時不寬裕,買一塊手錶需要我仨月工資。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得知此事後,給我家送來一百元錢,對我母親說:「施亮參加工作,我們表示祝賀,這就權當我們的一點兒心意吧。」用這筆錢,我買了一塊上海牌手錶,戴了很長時間。我聽父親說,外文所與文學所的一些年輕人,因為工資菲薄,都受過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的饋贈。還有“燕京才子”吳興華教授,1958年被劃成“右派”,“文革”初被迫害致死。他的家屬經濟狀況窘迫,楊絳奶奶借口尋人抄寫譯作,找到吳興華大女兒,每每付給她較多的報酬,以接濟這一家人。

其實,那一年也是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最窘迫的時期。他們從家中「逃亡」,先是在女兒錢瑗的學校宿舍住一些時候,以後又住到辦公室。我隨父母去過那間“陋室”,到處是書架,牆邊放著行軍床,床邊一張書桌,窗旁一張書桌,屋內已局促得難以立足了。母親與楊絳奶奶用上海話嘮家常,父親與錢鍾書爺爺則在靠窗的書桌邊低聲細語,我也湊過去聽,他們說的是英語。不過,看他倆的隱秘神情就猜到可能是聊社會上流傳的政治秘聞。回到家裏,爸爸告訴了我錢爺爺拒赴國宴之事,他們是為了擺脫江青的拉攏。我不禁對兩位老人肅然起敬。曾有一文用暗諷筆法寫,錢先生在清華的同學某位高官如何如何,似乎意在表明錢先生受其庇護。其實,他們夫婦不依靠任何政治勢力的特點,恰是知識界衷心讚譽和欽佩的品格。錢先生與楊先生對待那些大人物,從來持守著不趨炎附勢、不諂媚、不勢利的處世原則。據我所知,那位原是清華同學的高官在“文革”後期走紅,他們夫婦絕無巴結舉動,更是直接拒絕江青的拉攏,否則也就不會家無立錐之地而東躲西藏了。“四人幫”粉碎後,這位高官失勢失意,曾經與夫人數次探訪錢家,錢先生與楊先生都在家中熱情接待,而他們夫婦杜門謝客則是有名的。

記憶銅鏡上,也時常會有一層歷史綠銹蒙垢在上面。不擦拭掉歷史綠銹的蒙垢,我們是看不到真正事實的。

1978年初夏,我在北京二中當語文教師。語文組的趙慶培老師,是全校的業務尖子。他博學多識,語文教學水平在區里也是有名的,曾經多次進行過示範講課。有一天在圖書館,我們聊起來。他得知我家與錢家關係較密切,甚為興奮。問了我許多錢先生的事情。那時候,錢先生僅在國內學術界較為知名,並不若當今海內外皆知。我好奇地問趙老師,您也知道錢鍾書?趙老師回憶道,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他在圖書館閱讀《宋詩選注》,教外語的蔡老師近前來,指著封面上錢先生名字說,你知道嗎?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大學問家啊!蔡老師原在北大任教,他去圖書館借書,卻發現每一冊書的借書卡都有錢先生的簽名,便驚詫地問圖書館的管理員,這人是誰?管理員反問,你在北大教書,怎麼連錢鍾書都不知道啊!蔡老師順便又講了一些錢先生的軼事。從此,錢先生的名字銘刻在趙老師記憶中。趙慶培老師說,他自己一直尋找著錢先生的作品,可除了《宋詩選注》和《通感》一文外,很遺憾未讀到其它著作。他問我家中有無錢先生的作品,尤其是《談藝錄》,很想一睹為快。我說,您知道嗎?錢先生解放前還出版過長篇小說《圍城》,是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的,我父親一位好友楊仲德先生家中存有此書,我也看過。趙老師也很想借來看看,我說此書是珍本,不可能借人的。趙老師表示理解。

以後,趙老師到我家與我父親會面。他們略作寒暄後,又談起錢先生。趙老師懇切地說很想拜見錢先生,不知能否引見?父親沉吟一會兒才說,錢先生工作緊張,平日極少見客。不過,他可以替趙老師問一問。

父親後來才對我說,他深知錢先生和楊先生不喜歡應酬,也很少見客,許多名人要人甚至外國記者學者都被拒之門外。可是他那天被趙老師一片仰慕之情所感染,決定替趙老師說一說。過幾日,父親高興地對我說,事情辦成了!一天晚上,他與錢先生聊天,講起趙老師頗想拜見錢先生之事。意想不到,錢先生竟爽快答應說,是個中學教師?那我倒想見一見。他對父親說,中學教師里真正有學問的人是很有一些的。前一段時期,有一位中學教師給他寫信,指出《談藝錄》一處引證失誤,他很高興地回信向那人致謝。

 錢鍾書與楊絳在書房。

這天下午,父母與我一起陪同趙慶培老師拜訪錢家。我們先去電影院同看一場外國影片,然後又赴三里河南沙溝的錢家。天氣已經很熱了,錢先生穿一件舊府綢短衫,親自為我們每人沏茶。他風度翩翩,和藹可親,談得融洽了,趙慶培老師將他聽到的兩樁軼聞向錢先生求證,先是問:聽說您留學歸國後回西南聯大任教,被破格任用,直接任教授,可有此事?錢先生確認此事。趙老師又問,聽說您考取的那一年庚款公費獎學金只有一個名額,許多同學知道您要參加考試,就不去考了,這傳說是否當真?錢先生也微笑點頭,並說出幾個名人的名字。

趙老師又說,您編的《宋詩選注》確實是一本好書,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讓人回味不已,極有收益。不過,在十多年前,我曾經在《讀書月報》看到一篇文章,似乎是批評對文天祥詩篇選目的……

錢先生敏捷地問,大概是指責未選《正氣歌》吧?趙老師點頭答是。

這打開了錢先生的話匣子。他滔滔不絕,旁徵博引,舉許多事例論證這首詩有堆切典故之弊。他說,他認為這首詩並非上品,所以他選了文天祥其它的詩,沒有選這篇。而且以後修訂本再版,也會堅持不選的。可惜我記不得錢先生所說的大部分具體內容了。不過,我記得有一回父親與錢先生閑聊,講起彼此熟識的一位古典文學專家撰文批評《宋詩選注》為何不選《正氣歌》,錢先生就說,這首詩並不怎麼樣,只是道學氣濃重,居然有那麼多人喜歡它!他又轉向也在座的我說,你要記住,一個作家最有名氣的著作,未必是他最好的著作。一部作品出名,常常是因為政治和社會各種因素造成的。那時,我並未聽懂錢先生這一番話,如今回想起此乃至理呀。

錢先生又對趙老師說,不要迷信那些專家學者之類的。其實,中學老師裏面倒是有一批具備真才實學的人,這些人的學術根底不見得比專家學者們差。他說,中華書局出版了張相所著的《詩詞曲語辭彙釋》一書,以後又有一位江西的中學教師王鍈搜集了資料,又寫成了《詩詞曲語辭例釋》的稿子,他讀過了,很有價值。此書中華書局將要出版。

這次會面持續了近兩小時。隨後,父母應邀在錢家吃晚飯。我與趙慶培老師就回家了。本來,錢先生也提出請趙老師一起吃晚飯,但我父母替趙老師婉辭了。歸途中,趙慶培老師頗感慨地說,有人講錢先生是個驕傲自負的人,見面後我倒沒有這種感覺。他很直爽,有什麼說什麼,絕無哼哼哈哈、裝腔作勢、擺架子模樣,真是一片純真呀。這在名學者中是少有的。

歲月倏忽而過,已有三十餘年了。真有意思,當年一些具體場景,包括錢先生的神姿,似乎恍如昨日。可是,有些更重要的事實卻又模糊了。趙老師說,他記得楊先生是始終在座的。我卻明明白白地記憶,那天下午楊先生恰去參加鄧小平與西班牙國王的會見。回來對我們說,禮賓人員介紹她是《堂·吉訶德》的譯者,鄧小平說一聲,噢,《堂·吉訶德》已經出版了,我怎麼沒看到?

記憶銅鏡中的影像,或許,就是這一道記憶的殘影,又與那一道記憶的殘影互相連綴?所以我說,記憶只能是一面銅鏡,而不可能是玻璃鏡,也更不可能是畫面清晰的錄像再現。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1990年出版了。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很關心這本書,幾次詢問過。大批樣書到了,父親讓我挑上一本,一塊兒去錢家。我竭力挑揀出一本最漂亮的,內心卻忐忑不安,總覺得自己的作品太小兒科,彷彿是小學生的作業拿去給大學教授批改。

翻開書的扉頁,我覺得不好意思寫什麼「敬請教正」之類的話,顯得傻裏傻氣的。我把這個心思對父親說了,他未置可否。

那天晚上,走進錢家寬敞的大客廳里,我頭一回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奉上這本書時,楊絳奶奶沒戴眼鏡,就未翻開看。她撫摸著書的封面,「嗬,挺厚的呢,有30來萬字吧?」我尷尬地笑一笑。

錢鍾書爺爺也拿過那本書,翻至扉頁,卻見什麼字也沒有,一片空白。他詫異地停一下,也往前翻一頁,還是白白的。他看我一眼,又望了身邊的父親一眼。父親注意到他的神情,顯得很窘,呵斥我說:「施亮,你怎麼回事兒!書上怎麼什麼也沒寫?」

我囁嚅答:「我,我……這個東西,很幼稚的!我不好意思寫……」

錢鍾書爺爺放下書,唇邊帶一絲淺笑。「你坐下吧……不要緊的。」他拍一拍我的胳膊。見我坐下,也在旁邊沙發坐下。“好啦,你的頭一部書出版啦,最艱難的一個時期過去啦。以後,你要多注意身體,不要急於發表作品,多積累,好好寫。”他又加重語氣對我說:“記住,不要以成名為目標!太早成名對你沒有好處,容易走上功利的道路。”以後,楊絳奶奶也好幾回對我重複這個意思。

「爺爺,不過,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水平太差。」我鼓足勇氣說,“我覺得,就是現在的一些著名作家,也沒有趕上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作家的水平。”

「那倒不見得。」錢鍾書爺爺搖一搖頭說,“我有一種想法,也許,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要從你們這一代人開始呢。我讀過一些年輕作家的作品,剛發表的小說就很不錯。只要不急功近利,勤奮寫下去,是能夠成功的。還有,你也一定要明白,有些著名作家並不見得就是優秀的,不過是一時走紅而已。我們那個時代也有一些這樣的人,像是一堆泡沫,一眨眼,又消失了。留不下一部真正的作品。”

我聽過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內心感動,感到他的心跟我接近了,我就有膽量提出內心存疑已久的一個問題:「爺爺,有個事兒,我一直想問您……」

「說呀!」

「您在《圍城》的「重印後記」里說,後來您又寫了新的小說《百合心》,可惜只寫了兩萬字,在搬家時丟了。可我猜測,並不是丟了,而是您自己把它燒掉了。」

「哦,」他一怔,問我,“怎麼是燒掉呢?”

「因為,您心裏一定很明白,在那個年代,即使把這本書寫完,也根本不可能出版了。另外,在當時社會氣氛下,您也沒有心情寫了。看著它,心裏難受,索性就一把火燒掉了事!」

錢鍾書爺爺並未答話,卻細眯起眼睛,用一種極複雜的眼神注視著我。注視著,注視著,目光倏忽間又變得很空漠,雖然還瞧著我,又似乎注視更遙遠處。

沉默少頃,他改變了話題,向父親問起熟識的一位老友的近況,隨後又說起其它事情。雜七雜八閑聊著,他顯現出迷惘的模樣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間歇處,有兩次他瞧我一眼,疲憊地一笑。

送我們出門時,在走廊上,錢鍾書爺爺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說:「施亮呀,要珍惜你現在的好時光,搞好身體,寫吧,寫吧,好好地寫。」說完,又使勁拍一下。我也用力點一點頭。

走到樓外,父親又懊悔地提到未在書上題字之事,說他也有責任。我也回應著。可是,我的心思並未在此事上。剛才錢鍾書爺爺對我講的那些話,是真正的金玉良言,必定如銘文般留在我的記憶中。還有,我也意識到自己在不經意間,可能勾起他心靈深處某種憂鬱的回憶。或許,我那幾句話又喚起他「碧海掣鯨閑此手」的遺憾?外人是難以理解這種遺憾的巨大創痛的。所以,他的神情才顯出那麼迷惘,那麼複雜!於是,錢鍾書爺爺瞬時間轉化成的那一道很空漠的目光,總在我心頭縈繞。

科學家認為,記憶像放在書架上的獨立文件,每次取下來打開看時,又可以隨意修飾。但是,最深刻的記憶卻是不會更改的。在我記憶的銅鏡里,這個片段是永遠也不模糊的。

1993年5月18日,父親病逝。第二天,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給我們家人寫來一封唁信:「若瑩夫人、亮、研賢伉儷同鑒:昨日得知咸榮逝世,不勝驚悼。數十年至交,臨終未得訣別,尤為悲感。我自動手術以後,衰朽愈甚,一時未能康復。楊絳失眠減食,亦成病嫗,本擬聞訊即造尊府慰唁,而實以精力不勝,稍待異日。先此草函,尚望節哀順變,料理大事。指痛不便多寫,書難盡意,即頒闔家平善不備。錢鍾書、楊絳同上。五月十九日。」

這是錢鍾書爺爺親筆信,以前他寫信從來是神采飛揚的毛筆字,如今卻用鋼筆了,且字跡顫抖。他是拖著剛動大手術的衰弱病體寫來的這封信啊。

話,恰是錢鍾書爺爺接的,他說不必送小菜了,可希望我和傅研過去一趟,也帶孩子們去。

在大客廳里,錢爺爺穿一身亮藍綢緞的中式棉襖,領口紐襻沒有系,顫顫巍巍的,人消瘦了一大圈,面容憔悴。他見我們仍然是把小菜帶來了,苦笑著說,你們看我這個樣子,哪裏吃得下去。能把食物嚼一嚼,維持住體內的營養就不錯了。

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感傷情緒,絕無強顏歡笑之詞。他對我們說,他自己也來日無多了。他的一切國家會管的,不過,他更擔心的是楊絳奶奶。當時,楊絳奶奶正好出門了。他重複說了好幾回,拜託你們多照顧奶奶!

然後,有好幾回,他仔細端詳著我,目光充滿了憂傷和寂寞。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起我的父親,想從我的臉上看出我父親的逝影來!我強忍住眼淚。那天,我們只呆了半個小時。本來,錢鍾書爺爺讓我們再多等一會兒楊絳奶奶,我們何嘗不願意陪他多坐一會兒?可我們知道,這隻會勾起老人更多的哀傷,更多的痛苦。我們匆匆告辭了。

又過了三年半時間。1997年的正月初一,我和傅研去北京醫院看望了長期淹纏於病榻的錢鍾書爺爺。他微閉雙眼,面色黑黃憔悴,一根鼻飼管維繫著他與現實人生的聯繫。他見了我們情緒有些激動,引發了一連串咳嗽與喘息,身體也微微顫抖著。我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心縮成一團地疼痛。

他清清楚楚地說:「我已經不知年了。」

他的頭腦仍然是那麼睿智。可是,這也是與痛苦成正比的。他真的來到人生邊上,受夠了死神的戲弄,被推來搡去,在死亡深淵的懸崖邊徘徊。還有,錢鍾書爺爺和楊絳奶奶這對老夫婦還要忍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就在半年前,楊偉成姑父及我與傅研把錢瑗姑姑癌症晚期的消息告訴楊絳奶奶,我們親眼看到老人仰靠沙發,雙目望著天花板的哀慟神情……

這次探望錢爺爺一個月以後,傅研陪同楊絳奶奶去小湯山的溫泉胸科醫院,與錢瑗姑姑見了最後一面,母女倆極理智地做了臨終訣別。一星期後,錢瑗姑姑病逝。

我們那天參加錢瑗姑姑追悼會回來,阿姨對我們說,中午楊絳奶奶未吃午飯,阿姨勸她多少應該進一點兒食,因為下午還要去北京醫院。楊絳奶奶凄惻地說:「我怎麼吃得下去呢?這時候,我女兒的血肉正在爐子裏被燒著呢!」

錢瑗姑姑病重期間,錢爺爺有所感覺,總問楊絳奶奶:「阿圓怎麼不來看我?她最近怎麼不來了?」楊絳奶奶就編出些話來,先瞞住他。又問了幾回,他不再問了,卻用一種憂愁的目光望著她。楊絳奶奶說:“那種眼光是很難受的,讓我心裏一揪一揪地疼。”

錢鍾書爺爺去世了。那天晚上,我和傅研看過新聞聯播後,立即趕到錢家。傅研拉住楊絳奶奶的手,哽咽失聲。楊絳奶奶急促地說,別哭,別哭,不要哭!又對我們說,爺爺不喜歡別人用哭聲送他。

我們都忍住了眼淚。我望著楊絳奶奶略顯疲憊的消瘦臉龐,忽然想起,是啊,我從來未見楊絳奶奶流過眼淚。也許因為,眼淚是透明的血,它淌在心裏了。

生命只是個行路的影子,這是莎士比亞戲劇里的台詞。錢爺爺生命的一切,都留在書山的路徑中了。而在我的記憶銅鏡中,老人的背影、側影、倒影匯成了一幅又一幅斑斕畫面,也映照出一條真正學者的獨立人格之路。

這是我們的鑒范。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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