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迴響】 

讀完《呼蘭河傳》,再回想起小學課本中的《火燒雲》,突然有種驀然回首不敢相認的感覺——那篇將晚霞寫得如此靈動的課文,竟然出自這本骨子裡透著荒涼的著作。它猶如戰爭廢墟中殘存的小花園,在欣賞美麗的同時,又讓人不忍。當我掩卷提筆想寫點什麼的時候,突然有種無力感,因為習慣了蕭紅那種輕盈抒情、舉重若輕的文字風格,不自覺地想要效仿,卻發現有多麼的困難。

這部作品被定義為回憶式長篇小說,與其說蕭紅在刻意構思小說情節,倒不如說她是將記憶中的人、景、事,以她喜歡的組合方式,在筆尖自然地流淌出來。這部作品的誕生,是機緣巧合的很多因素促成的。那時候的蕭紅不到30歲,但已經飽經人生起落。她輾轉蟄居於香港,倍感孤寂,自然會思念故土的舊時光。而且,蕭紅那時還未患病,更不會想到兩年後溘然長逝,因此她當時筆下的這些回憶並非是行將離別的灰色。至於她是否想要表達批判性,全在於讀者和後人的評判。但我認為,對家鄉、祖父的愛和思念似乎要蓋過批判。畢竟,呼蘭河是她的家鄉——家鄉是一個只允許自己說不好,但不允許別人說不好的地方。

通過蕭紅的文字,我大致認識了那個時代的呼蘭河城和城裏的人。他們淳樸而又保守,本分地辛勤勞作,頑強地為自己撐出一個生存的空間。他們「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簡簡單單,周而復始。作品中的小團圓媳婦、大娘婆婆、馮歪嘴子、有二伯、老廚子,一個個的生命力都很強,努力地活著。但真要有什麼不幸的事情降落在他們身上,儘管可能會掙扎幾下子,但最終逝去也就這樣子了,就如同溺水一般,撲棱幾下後也便悄然沉入水底,水面上無聲無息。

呼蘭河的人都很認命,尤其是女人,由不得她們自己做主,從婚配到婚後的生活,皆是如此。「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著吧!」書中最具有悲劇色彩的,當屬那個「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她也是蕭紅著墨最多的人物。她因為被婆婆虐待而得病,耐受著如酷刑般的「拯救」,最終在半夜默默死去。更悲涼的是,緊跟著的文字,是有二伯和老廚子在老胡家吃完酒菜後心滿意足、油光滿面地回來,說了句「人死還不如一隻雞」。

荒涼,這是最深處的荒涼!在小說前半部分描述院子和各處風光時,蕭紅一直反覆說著「荒涼」,我並無強烈感受,直到團圓媳婦被虐而死和眾人的無動於衷,那種荒涼感才真正襲上心頭。我也能理解真實世界中的蕭紅,會在其最牽掛和依戀的祖父去世後,不顧家人反對而出走。當時的她,應該是想逃離呼蘭河的。只是遠在香港的她,又想念起了家鄉。她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著對故鄉的愛,對家鄉人的憐憫與思念。

書中描寫的是1920年前後的呼蘭河,是舊中國的縮影。今天,我們都過上了小康生活。我的老家在太湖流域,如果今後我跟蕭紅一樣回憶故鄉,我筆下的太湖和她筆下的呼蘭河,面貌從內到外應該完全不一樣吧。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15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