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變爆發。烽煙驟起,中國人民奮起抵抗。一寸山河一寸血,歷經十四年才取得抗日戰爭的最終勝利。

今天,我們重讀作家們對那段歷史的書寫,讓記憶再次回到90年前那段硝煙瀰漫的歲月。銘記歷史,勿忘國恥。

銘記歷史 勿忘國恥

八月的鄉村(節選)

REMEMBER

蕭軍

在茂草間,人可以聽到諸多種的聲音和諧地隨伴著夜,廣茫地爬行。

槍聲在這個時候也漸漸喑啞下去,人們的腳步也開始鬆弛。

為著便利任是某個時間全可射擊,步槍並不拘泥,任便每人取著合適的準備姿勢。他們中有小紅臉、崔長勝等抗日農民;有舊軍隊出生的劉大個;還有青年學生蕭明。

每人的子彈袋全變得空虛了!病蛇般的軟垂在人們的脅下,隨著人們的腳步在動蕩。

「弟兄們,我們就在這塊石頭上歇一歇吧。我到對面那個小山上去擔任警戒,明天一早晨,我們也必得趕到王家堡子……」

誰也不注意蕭明說完了話,怎樣自己提了步槍,走下谷底,跨過小河,努力地躬下身子爬向對面的小山上去……

「這又是犧牲了兩個弟兄!」

蕭明底眼睛有點蒙曨——悲傷和疲乏攻打著他。

老年的崔長勝說:「我呢!只要一看到蕭同志說過的‘新世界’,只要看到,只要看一眼……我就甘心啦!——蕭同志,你說的那樣好的世界,什麼時候才能來呢?把日本兵全趕跑了就成嗎?」

在陰夜裏,蕭明走在六個人的前頭。為的不要使大家跑錯了路,眼睛常常要睜大著,這樣工夫一久,那會發生很不好受的脹痛!汗又開始在前額和身體各部分沁流。他實在自己也估計不出「新世界」究竟誕生在那一天。不過他知道“這是一定的”,新的世界一定會來到的。

「一定的嗎?蕭同志?啊——」

「一定的——」

下了這個山坡,由兩山中間鞍部又向右面折下去,底下又是一帶長谷——

「同志們,出了這個谷口,再過一條河,對面在幾個山懷抱里的那個堡子,就是王家堡子——出了這個山口子,就能看到一座炮台,炮台上面一定有紅旗,如果他們在那裏——他們一定有人在這裏等候我們……」

這是一種希望!隊尾的李三弟竟唱起歌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作一次最後的鬥爭……

舊世界……

一刻全為這歌聲感動得合唱起來。老人崔長勝流著淚。感動地舒展著臉上的皺紋。

「蕭同志,有工夫你一定也要教教我!我不是也應該唱唱嗎?這是再好沒有的歌啊!」

“好,現在我就教給你,——來!先唱第一句: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就如軍隊行軍,或是出操時候唱歌一樣,蕭明唱一句,崔長勝和別的人們復誦一句。一刻是整齊了!加上山谷的回應。——啊!這是一片轟鳴!這轟鳴一直是由山谷里傾瀉出來,向著對面山頭上有紅旗飄動的方向,廣漠地飛撲過去……

田野上,高粱紅著穗頭,在太陽下面沒有搖曳。東北鄉下,收割的日子雖然一天迫近一天,今年卻不被人們怎樣重視。村子裡少壯的農民,更是不注意到這些。鐮刀在房檐下的刀掛上生著銹……所有的什麼也沒準備。全是迫切的掮著自己的槍巡邏呀,守望呀……在被指定的地方。有的時候偶然聚在一起,他們也會談論由隊部那裏聽到的,是一向由他們祖先也沒聽到過的一些新的話,新的故事。在他們誰也不肯顯示自己不聰明;全要顯示自己是英勇的,沒有一點膽怯或憐憫來殺一個日本兵,更是殺日本軍官。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眼看日本兵一天比一天凶!我們的老婆,孩子,爸,媽,還不是教那些王八羔子們,白用刺刀給捅了?——司令那傢伙真是條漢子,真可以。」

「聽說,這七個人……原先是九個,半路上‘過去’兩個,蕭明原先就是我們的人,那不能算數的。」

「蕭明,那小夥子也真行,本來是個學生,能和我們一樣吃苦,沒白念書。」

正午的太陽,火一般燃燒在人的頭頂上。除開蟈蟈在叫得特別響亮以外,再也聽不到蟲子的吟鳴,豬和小豬仔在村頭的泥沼里洗浴,狗的舌頭軟垂到嘴外,喘息在每個地方的牆蔭,任狗蝸的叮咬,它也不再去驅逐。孩子們脫光了身子,肚子鼓著,趁了大人睡下的時候,偷了園子的黃瓜在大嘴啃吃著。

這好像幾百年前太平的鄉村。雞鳴的聲音,徐徐起來,又徐徐地落下去,好沉靜的午天啊!

三天以後,王家堡子成了廢墟。

彈窩在每處顯著貪婪地擴大;牆垣頹翻下去,像老年人不整齊的牙齒。茅草在各處飛揚著,屋頂開了不規則的天窗,太陽能夠從這樣孔洞投射下,照到死在炕底下的屍骸。小孩的頭顱隨便滾在天井中。

沒有死盡的狗,尾巴垂下沿著牆根跑,尋食著孩子或是大人們的屍身。到午間再也聽不到山羊們帶著顫動的鳴叫,也沒有了一隻雄雞,麻雀子們很寂寞地飛到這裏又飛到那裏。

第七個坑(節選)

REMEMBER

羅烽

九月十八日的後兩天。是九月二十日了。大的騷亂,已經由突起的頂點突落下來了。古老囂擾的瀋陽城,彷彿是獵人手中的受創的肥鳧,閉起眼睛,壓制著戰慄,忍受它的創痛。它是異乎尋常的安靜著,然而,這安靜,充滿了可怕的意味,這安靜,是它悲慘的生命最後的閉幕呵!秋空,在飄著暗淡的雲片,西北風象一匹駿馬,帶著它向東南馳去。它,不能在這可怕的,悲慘的古城停留一刻了,它要逃避到祖國的懷抱里去。炮火,流彈,刺刀,並沒有傷害著太陽的面貌。

今天,它依然無恙的露出完整的輪廓窺視著這劫後的大城,每個角落,每個罅隙,都有它的手,幾乎,每個角落,每個罅隙,都有沒有完全凝乾的血跡,把它的手染得通紅。在郊外,在僻靜的場所,烏鴉,老鼠,和螞蟻,紛紛地活躍起來。它們簡直是瘋狂了一樣,大膽地,爭奪著從人體的腹部流出來的腸子,爭奪著從頭部迸裂出來的腦漿。在每處灰白色的肢解的地方,都擁擠著蟻群。烏鴉跟老鼠各不相讓地爭扯著一條小腸,竟至彼此哇哇啾啾的吵罵個不休。這些蠢貨,好像讓盛筵把眼睛弄迷亂了,只消抬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前面不遠正擺著完完整整的一桌,那種有誘力的氣味,引逗著貪饞的新食客一飽口福呢。然而,這盛筵雖然到處擺著,對於飢餓的皮鞋匠耿大不但不能充饑,反而,使他駭怕,使他噁心,一路上,等於閉著眼睛向前摸索。

他時時作嘔,從已經消化得什麼也沒有了的胃腸里,反到嘴裏來的僅僅是一滴酸水,那酸水還不及從耿大眼睛裏流出來的東西多。他已經跑了三個親戚的住所,那三個住所不是下了鎖,就是關牢了門,任他拚命敲打,也沒有一點迴響。因此,他就不得不失望地走開。現在,他穿過小西邊門的大街,打算到一條小衚衕里找他的舅舅,再做一次最後的討借,如果,這次仍然失望,他決定什麼地方也不去了,回家去,叫老婆孩子一齊把腰帶勒緊,喝幾瓢涼水,躺下去,維持呼吸,能到什麼時候就算什麼時候。四肢疲麻,駭怕噁心,單這一些,絕不是使飢餓的皮鞋匠耿大停止討借最大的阻力。他實在是怕:突然飛來一粒子彈穿漏了腦袋,突然衝過一把刺刀戮破了肚皮,那樣,一個人,就完全相同一隻「鳥為食亡」的小鳥了!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命,視如一隻小鳥那般輕;並且,他覺得餓死的時候,無論如何沒有被槍打死,刺刀戮死那末可怕。皮鞋匠耿大從大街再一拐彎就進一條小衚衕里去。當他走不到二三十步,再想抽身向迴轉,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像那樣的兵,往常他在南滿車站看見過很多很多的了。當時,並不象現在這樣醜惡。現在就象陡然墮到地獄裏碰到一個小鬼,他的靈魂被嚇跑了,彷彿是個很難看很舊的石膏像立在那裏。刺刀帶著逼人的寒光,從眼前晃過去,他幾乎喊叫出來。隨後,他就十分嚴緊地闔攏上兩眼,握緊了拳,扣住牙齒,等待著死刑的處決。“這邊的來!”皮鞋匠耿大的身子,好象被這震吼從懸崖上打落深谷里去。緊接著震吼又晌了:“豬呵……你不死。” “不死”兩個字,皮鞋匠耿大聽得非常清楚,他稍微鎮靜一下想了想:“不死?為什麼不死呢?”他真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猜解這個緣由,於是,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冷戰,才睜開了眼睛。前面有一堵青色的磚牆。牆面上,被彈傷和血痕塗滿,這裏,就彷彿在不久以前就發生過一次很劇烈的巷戰似的。牆角下一束無花的蒲公英,已經是體無完膚地御在地上。牆的半腰,貼著一張一尺見方的白紙,上面用墨筆直寫著是中國字,而不是中國體的四個歪扭不正的大字:不准逗留。皮鞋匠耿大認識這四個字,並且也理解這四個字的意思,於是,他連忙轉身來,馬上遵命走開。不料又是一聲震吼,同時嚇的一聲,刺刀劃開他的身後的衣角。 “操你的奶奶!……你的站住得吶!”皮鞋匠耿大,第二番回過身來的時候,那個兵早就把槍夾在左臂里,右手從地上拾起一把鋒利的軍用鍬。

這一次,他才注意到,在牆角下,挖好了一個二尺口徑,三尺來深的坑。他看著這個坑,竟變成了一個痴子,忽然淌下眼淚,痛惜著自己的生命如此的結局。突然,他好象一個慷慨赴義的烈士,踱到坑邊。現在他看見那個兵手裏的鐵鍬,比閃著白光的刺刀還殘忍。至於那個兵的臉兒呢,他簡直不敢正視一眼。他想像,比鐵鍬,比刺刀更要殘忍幾倍吧!他的身子,在坑邊迴旋起來。炮聲在他的周圍轟動了,這是他前夜的回想。現在,他盼望突來一個炮彈,落在他的身邊,將自己,將那個兵,將一切殘忍的東西一道炸毀,但,這終於是皮鞋匠耿大的幻想。「來,埋吧!」皮鞋匠耿大向那個兵懇求了。“哈,哈,哈,”那個兵愜意地尖笑著。“喂,你的,埋的沒有。”他馬上又收斂了笑容,肥潤的臉兒鼓篷起來。右手的鐵鍬向坑的左近的地上一插,說:“你呀……這邊再一個!”皮鞋匠耿大很了解那個兵的意思,於是,他不躊躇,也不膽怯,從那個兵的手裏把鐵鍬接過來,他運著力氣開始向下挖,這鋒利的軍用鍬很使他得心應手,他暗暗地讚美著:“多末鋒利的小鍬呵!”同時,他又暗暗地猜測著:“不是干那個用嗎?……是壕?……呃,我的天爺,我情願這樣,一直挖到天黑。”這個坑,很快就挖成功了,深度和口徑好象皮鞋匠耿大事先測量過似的,簡直和前一個完全相仿。坑的周圍,鍬印整齊地排列下去,而且異常光滑。他如此熟練的手法,使那一個好懷疑的兵,誤會了皮鞋匠耿大是他的同行。走過來一個,他是被騷亂隔在外邊的排字工人。他兩天沒有回家,家的現狀完全不知道。他非常懸慮。

今天聽說街上可以通行,於是,他決定冒冒險。他為了避免被檢查出是一個排字的知識分子,在朋友那裏借來一件藍布長袍,套在塗滿鉛銹和油墨的小褂上。然而,他並不完全安心,他好象一隻善疑的,自擾的糜鹿一樣,每一舉足,都有冒險的預感。因此,貼在牆上的警告,他早就瞥見了,於是,他連忙低下頭,目不斜視地溜過去,心臟猛然的悸動,使他的眼睛一陣一陣發黑。那一個兵的眼睛,漸漸在粗黑的眉毛下擴大,彷彿餓狼一樣的。起了紅線的猙獰的目光已經擒住排字工人的背影。突然他嘩啦一下扳開了槍機,同時,大吼一聲,這聲音如同獨霸深山目空一切的猛虎的咆哮:「站下!」皮鞋匠耿大不了解那個兵的用意,是的,“既不准逗留”,又強迫“站下”,神仙也難想得通的。但,當那個兵用刺刀逼住排字工人,大頭衝下掃進第一個坑裏的時候,皮鞋匠耿大便什麼都明白了。鐵鍬在手裏打起抖來。“我的家在那邊哪!”排字工人絕望的爭辯著。可是,他窒息的呼聲,一點兒也沒有引起那個兵的注意。他用腳側掃著堆在坑邊的新土,掃到坑裏去,一面指揮著皮鞋匠耿大:“埋,埋吧!”輕巧的軍用鍬,現在在皮鞋匠耿大手裏變成非常笨重。他向坑裏推一鍬土,全身一陣冷,然而又冒一陣汗。起先排字工人從嘴裏掙扎出來的呼聲,以及以後只有兩條腿遲緩的彈動,他全沒有關心似的。他機械地動轉著兩臂。發一陣冷,冒一陣汗。這樣,那第一個坑填平了。排字工人的兩條腿,分成八字形,直挺挺地朝著天。再也不動彈了。他的藍布長袍的襟角,反拖到坑日的周圍。於是,從地上和腰袋間,有很窄的一條皮膚露出來,那一條皮膚,由慘白漸漸變成褐紫色。那個兵一邊用他掛釘的皮鞋,頓踩著填在坑裏的新土。一邊命令著皮鞋匠耿大:那邊再一個!”皮鞋匠耿大,就在那邊挖完了第三個。“你呀,……那邊再一個l”皮鞋匠耿大抱怨的想:“兩天沒有正經吃一頓飯了……挖完一個,又一個……一直挖到大街上去嗎?……天哪,讓那鬼放開我!”這樣,他遲緩而且拙劣地挖完了第四個。同時,他默默地禱告著: “中國人一個也別來啦,這裏是一條死路”。可是,儘管他禱告著,一千遍,一萬遍禱告著,一條路,終是要有人走的。現在就有人走過來了;一對年青的夫婦,女人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男孩子。皮鞋匠耿大象剛才作了一場惡夢。往常,他幻想過地獄裏的閻王和小鬼,然而,他認為閻王和小鬼不會象那個兵那樣凶殘。

他懷疑著:「這是人和人的待遇嗎?」誰能那樣凶殘:活生生的一對呼救連天的夫婦,活生生地倒埋在兩個坑裏?誰能那樣凶殘:埋了之後,又用刺刀劃開那女人的下體?誰那樣凶殘:一腳把個不滿周歲的孩子踢個腦漿迸裂?誰能那樣凶殘…… “同胞……你,你救一救這孩子吧!”在皮鞋匠耿大的耳朵里,留著那男人臨死前的呼聲。他看一眼靜默默地蜷曲在牆角下的孩屍,他的全身突然痙攣成一團,他的白眼球全部凸出,可是已經沒有活人樣的眼神了。不知不覺地,鐵鍬從那手裏滑落到地上。他的惡夢,被驚醒了。慌亂把鐵鍬拾起來。他已經不象起初那樣怕死了,他覺得落在魔鬼手裏的人,死,原來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情。

沒有祖國的孩子(節選)

REMEMBER

舒群

果里不懂中國話,他很沉靜地站著。  我的喉嚨卻突然熱漲,對那個守門的中國人大聲地叫著:  

「他是我們的朋友!」  

他裝起象我父親的尊嚴說:  

「你和他做朋友,有什麼出息?」  

在燈光下、我和果里彷彿是停在冰窖里的一對屍體。果里突然冒出一句中國話——  

「好小子,慢慢地見!」  

現在,我曉得果里正是因懂中國話才那樣氣憤的吧!我問他懂中國話嗎,他說只會那一句;一句我也高興,好象為我復仇了。  

不過,我一夜沒有安靜地睡,似乎有很大的恥辱貼在我的臉上。早晨我躺在床上,就聽見果里一聲聲的號音從窗前響過了,遠了;我沒有看見果里。  

在教室里,果里沙對我說:  

「從認識果里起,今天他是第一次笑了。」  

「為什麼呢?」  

「因為他也快做我們一樣的學生。」  

我想果里為了昨夜受的屈辱,故意給自己開心吧?果里沙卻說是真的。我問。  

「他和誰說妥的呢?」  “蘇多瓦。”  

我樣我相信了。因為蘇多瓦是我們班上的女教員。  

「那麼,他什麼時候上學?」  

「他今天去告訴他的哥哥,明天就來。」  

我想,果里來了,坐在哪裏呢?我們教室里只有一個空坐位,而且在小姑娘劉波的身旁。她平常好和每個同學發脾氣,小眼睛瞪得圓大的。如果果里坐在她身旁,一定不中她的意。明天教室里,除去我十七八歲,就算果里大了吧?最大的果里沙也不過十三四歲。並且,所有的書桌,僅是我和果里沙坐的比別人的高起些;只有叫果里沙走開,讓果里坐在我的身旁。  

放學之後,我在宿舍里正為果里安排床位,他來了,卻是憂傷地。我問他快做學生不是很可喜的消息嗎?可喜的消息,怎麼換來了他的憂傷呢?我清楚地看了一下,他臉上還有淚滴。  

同學們很快來纏著他。  

我問:  「你哭過了嗎?」  

他點點頭,好象又要哭出來。  

「你明天不是上學嗎?怎麼還哭了?」  

「我才跑到田裏去,對哥哥說,哥哥不許。」他的鼻尖急忙地抽動兩下,又說:“你和哥哥商量商量吧。”  

於是,我和果里到家去了。同學們等著這個有趣的消息,要我快些告訴他們。其實,果里的家並不遠,轉過我們宿舍的一個牆角,十幾步便可以走進他的房子。來去只要五分鐘,事情全可明白。不過,果里的哥哥在田裏,沒有回來,卻是意外的。  時間空空地流過著。我並不躁急;因為果里的家裏處處都是奇蹟。房子小得象我們宿舍的垃圾箱。不過,垃圾箱裏的垃圾也許比果里房裏裝的東西潔凈些,貴重些,牆角下堆著污舊的棉衣;穿衣時,隨著身子的動作將自然迭成的皺摺展開後,還露出衣布原有的白顏色,很新鮮。那邊……  果里為我找出他一向保存著的好東西,我一樣一樣地看著;他兩手合攏著又舉在我的眼前說:  「你猜這是什麼東西?」  

然後,他用聰明的話暗示我,我也不明白;因為他講的俄語太亂,所以總是沒有被我猜中。最後他說:  

「這裏有爸爸,也有媽媽。」  

是兩個從像片上剪下的人頭:男人是他的爸爸,女人是他的媽媽。然後我立刻發現極大的疑點問他——  

「媽媽這麼老;爸爸怎麼那樣年輕呢?」  

「媽媽現在還活著;爸爸是年輕就死的。」  

「死的太早了!」  

我望著果里爸爸的像,我說話有些憐惜的意思,不曾想到竟使果里的牙齒咬緊,很久才放出一口輕鬆的氣息:  

「爸爸死的太凶呢!」果里說。  

我從果里臉上的神態也可以看出他爸爸確不是尋常的死。  

「爸爸是讀書的人,看,這不是還留著很好看的頭髮嗎?(他指著頭像給我看)爸爸的膽子大,那年他領著成千成萬的工人,到總督府鬧起來,打死了三十多人,當時,爸爸被抓去了。三個多月,媽媽天天去看,一次也沒有看見。媽媽不吃飯了,也不睡覺了。在櫻花節的那天,別人都去看櫻花,媽媽帶著哥哥去看爸爸。這次看見了,在監獄的門口,媽媽差不多不認識爸爸了;爸爸只穿了一條短褲子,肩上搭著一塊毛巾,肋骨一條一條的,很清楚,那上面有血,有烙印。媽媽哭著,爸爸什麼話都不說。到爸爸上車的時候,總是喊著……看櫻花的人追著車看,媽媽也追著車看……在草場上,拿槍的兵不許媽媽靠近爸爸。爸爸的身子綁得很緊,向媽媽蹦來幾步,對媽媽說——你好好地看著孩子,不要忘記了他們的爸爸今天是怎樣被——槍響了一聲,爸爸立刻倒下去。……那時候,媽媽還沒有生下我,這是媽媽以後常常講給我聽,我記住了的。」  

他說的話太快,也太多:有些地方,我聽不懂;也有他說不懂的地方,所以我沒有完全明白。  

「那麼,媽媽呢?」我問。  “媽媽?媽媽還在高麗。”  

「你們怎麼來了?」  “媽媽說——我們不要再過豬的生活,你們找些自由的地方去吧!我老了,死了也不怕——五年前,媽媽到姨母家去住。我們來中國的時候,我才十歲。”  天黑了,他哥哥才回來。他說得很好的中國話,所以我們講話很方便。他真是不許果里做我們學校的學生。並且他說的理由也是很多很多——  “我種地太苦,唉,還不賺錢,也許有時要賠錢,你沒有看中國年年有災禍嗎?你也知道吧?”  

“我們吃飯全靠果里放牛的錢,到冬天又要歇工,好幾個月得不到工錢。  

「我知道讀書對他好。我是他哥哥,我不願意我的弟弟好嗎?」  

「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他可以去,我不用他管。家裏還有母親呢。每月要給她寄幾塊錢吃飯。」  

「唉!不象你們中國人還有國,我們連家都沒有了。」  

我把他的話傳給我們的同學,同學們失望了,但是很快地也就忘卻了。  

果里的號筒仍是喚成牛群到草場去。  

「不象你們中國人還有國……」  

我記住了這句話。兵營的軍號響著,望著祖國的旗慢慢升到旗杆的頂點。無意中,自己覺得好象什麼光榮似的。  

但是,不過幾天,祖國的旗從旗杆的頂點匆忙地落下來;再起來的,是另樣的旗子了,那是屬於另一個國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後的第九天。  

於是,散亂的戰爭騷擾著,威脅著每個地方。不久,那異國的旗子,那異國的兵,便做了每個地方的主人。恰好我們住的地方做了戰爭上的大本營。戴著鋼盔的兵一隊一隊地開來,原有的兵營不敷用,已擠住在所有的民房裏。就是果里那個垃圾箱般的房子,也有兵住下。  

我們照常上課。但是,果里的號筒不響了,牛群整天關在每個主人的院內,叫著,似乎在喚著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