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災荒和蔣政權的崩潰

這是一個幾乎被遺忘的故事。

1942年,河南大旱,轉眼下一年,緊接著又是一場特大的蝗災,連番的自然災害導致了一場幾乎遍及整個河南的大饑荒。飢餓如魔咒一般降臨到3000萬人身上,吞噬了至少300萬人的生命,迫使300萬人流落他鄉。

一批批面黃肌瘦的人們,或數十口成群結隊,或一家人扶老攜幼,紛紛走出他們的村莊,走出他們或許從未離開過的縣境,然後與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經歷著同樣的命運而又素不相識的人們走到同一處難所,又交匯到同一條公路,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目的地,只有十萬火急的大逃亡,不自覺地,他們將生的希望寄托在通向外省的鐵路上:順津浦路南北逃亡江蘇、關外者有之;順京漢路南北逃亡湖北、河北者有之;更多的是順隴海鐵路逃向陝西。

就在這300萬災民掙扎在死亡線上之時,這個國家的行政長官們卻以「影響抗戰士氣」“妨礙國際視聽”為由,對災情實行了嚴密的新聞封鎖。當外族入侵成為這個國家最大的危險時,統治者眼中幾個農民的死亡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然而,就在那無關緊要的地方卻伏筆著一些生死攸關的信息,在那場災荒面前,國民黨政權的運作已是那麼失敗:軍政不合、組織渙散、信息不暢、行事拖沓、官員腐敗……在中原到處瀰漫的混亂、無序、無政府狀態,無不預示著這個政權已經走在失控的邊沿。可惜,蔣介石直到7年之後敗走台灣之前,都沒有注意到這些早在1942年就已發出的警示。

1992年,當一位朋友向作家劉震雲提起50年前發生在其故鄉河南的這場災荒時,劉震雲驚愕地發現,作為一個災民的後代,他對那場釀成了300萬人死亡的悲劇竟一無所知。懷著極大的好奇,劉震雲開始了《溫故1942》的創作,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當他回到家鄉去調查這些往事的時候,那些饑荒親歷者及他們的後代竟然也不知道。

於是,他開始通過在家鄉的調查走訪、在圖書館的查閱資料,以一個作家的方式,稍許彌補著歷史學者們的失職,一場已是鮮為人知的災難被一點點地發掘出來。

多年以後,這個故事被導演馮小剛看中,他決定將其拍成電影。在電影《溫故1942》拍攝完成之後,馮小剛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我們都是一個災民的後代,往回倒回去我們就是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他覺得,“電影不能讓這300萬人復活,但是也許能讓他們的死變得有價值。”

一場災難和一個民族的失憶,開始在點點滴滴的拯救中慢慢復活。

失措:逃離災荒生死線

文 劉永峰 圖 福爾曼、白修德

就這樣,上百萬的河南災民,為了尋找生的希望,重新由洛陽出發,他們西出潼關,遠走西安、寶雞,甚至更遠。在這次遷徙中,大量的河南人從此客居他鄉,有的則永遠地倒在了逃荒的路上。

1941年夏天,洛陽城內,四處瀰漫著令人不安的情緒。

那時,日軍已經佔領了黃河北岸所有重要的渡口,他們的前哨部隊隨時即可兵臨城下,在洛陽的街頭已能清晰地聽到日軍的炮聲。尤其,當中條山失守,日軍騰出了更多的飛機來空襲這座城市的時候,人們感到,災難已經越來越近了。

當時,一名叫格蘭姆·貝克的美國畫家,剛好來到這座城市,他看到,「那些轟炸機整天在上空盤旋、俯衝、活像一群馬蜂在折騰一隻鼴鼠」“這城市就像個把木板拿開而現出原形的螞蟻窩,人們在連滾帶爬地亂跑”。

在塵土飛揚中,在越來越高的警報器的調門所製造的恐懼之中,到處都是驚慌失措出城逃難的人們。傍晚,當敵機遠去的時候,「朝西去的大路上就充滿了從洛陽出來的緩慢蠕動著的人群,有的步行,有的乘大車、人力車、排子車、汽車。……人們的叫罵呼喊傳到遠處的田地里,混成了一種持續不斷的低沉的音響,像只受傷了的野獸把血淌進一條長河時的沉吟。」(格蘭姆·貝克《一個美國人看舊中國》)

然而,當洛陽城內正籠罩在戰爭的恐懼和威脅下時,格蘭姆·貝克在周邊的農村卻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農民們在靜靜的田野中安詳地幹活,「當成千上萬精神失常的城裏人在鄉間亂跑的時候,你總可以看到有更多的務實的農民及其家屬在忙著日常工作。全國農民好像用一條繩子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把大家連在一起防止了那種如喪考妣的東逃西竄」。

一天,格蘭姆·貝克經過一個在地邊打歇的農民,他正在注視著那支長長的城裏人逃難的隊伍。當格蘭姆·貝克走近時,這個農民做了個姿勢,指著難民笑道:「他們沒有辦法!」然後,他用手指著自己和身後的村莊,驕傲地說:“我們有辦法!”

儘管對日軍的入侵併不感到害怕,但是那時,洛陽的農民們也有他們所擔心的事情。

失序的農村

1941年,當城裏人時時抬頭看天,害怕敵機來襲的時候,洛陽鄉下的人們卻眼巴巴地盼望著烏雲湧起。

那時,每天都有鄉下的小腳老太太,穿著專為趕集的好衣服,跑不了路的小腳穿著紅色的繡花鞋,進城去廟裏燒香,祈求菩薩神仙們保佑給個好天氣,有的不遠數十里乘長途汽車而來,因不堪顛簸之苦而病倒。即便空襲期間,她們依然堅持進城,就像鄉里人不為城市遭受轟炸而擔心一樣,那些懶洋洋地靠在防空壕邊的城裏人,見有農村來的小腳老太太扭過,也會嘻嘻哈哈地譏笑她們。

那個夏天,格蘭姆·貝克看到的洛陽,也是一個正被乾旱威脅的地方,「為旱災所苦的田野,在萬綠叢中顯出一道道金色黃土的裂痕」“天空晴朗得毫無雨意”。從前一年開始,洛陽地區的降水量就明顯少於常年,到了1941年,人們苦苦等待的降雨也始終未至,旱情依舊在蔓延。

其實,又何止洛陽,一場大災的端倪已在整個河南平原顯露出來。那一年,幾乎全省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災害,農作物嚴重歉收。到了1942年,情況更糟。隴海鐵路沿線,各地春季缺雨,北風橫吹,麥收幾等於無;中部各縣也苦旱無雨,麥收不過二三成;豫南地區原本豐收可望,但不意行將麥收的時候,大風橫掃一周之久,緊接著陰雨連綿,農民坐視麥子滿地生芽,收成不過三四成而已,秋種之後,一連三月,滴雨未見,秋收更屬絕望。

那時,已有1/3土地被日軍佔領的河南,仍然是國民黨手上最豐產的省份,國民政府從那裏徵購糧食供應著整個西北的軍隊、官僚和城市需求,這樣的負擔,令河南的農民在往年儲藏下的糧食早早告罄。他們已在典當冬衣以及本就少得可憐的財產,砍伐庭院中的樹木,以便籌資買糧來應對政府的橫徵暴斂。

更為不幸的,到了1943年,仍然是蝗蟲、大水繼續肆虐。在自然界連年的暴戾之後,那塊曾佈滿村莊與良田,耕種小麥、玉米、穀子、大豆與棉花,養育著3000萬生靈的廣闊土地,已變成一個滿目蕭瑟、赤地千里的世界。

於是,與日軍的入侵相比,農民眼前更為可怕的一場災難饑荒,已經降臨河南。「在千千萬萬的村落中、山崖上、深澗里、陌頭和阡邊,都有餓得皮包骨頭的人,提著籃子,拿著鐮刀或繫着鉤子的長竿,在四處尋覓,捕捉能夠救命的東西。」(李蕤《豫災剪影》)當野菜、樹皮、草根等也被吃光的時候,原本鎮靜的鄉村和藹溫順的農民們開始騷動起來。

本來傳統的村莊,即使大多數人都未受過教育,但也都在珍視傳統節日和倫常禮儀的文化背景中熏陶和成長,使得融入其間的個體將穩定的秩序看得高於一切。然而,那時的河南農村,正如一位記者所見,滿眼都是毫無秩序的狀態,被飢餓驅使的人們,彷彿又回到了一個「野獸般的世界」。

集市上,到處出現了搶食的現象。當有人買了油條、大餅、饅頭一類吃的東西後,饑民乘其不備,突然搶下填到嘴裏吃著跑開,在將被追到時,就把鼻涕、唾沫弄在食物上,棄置地上,買主往往在對其一頓痛打之後,也便放棄了那被弄得骯髒不堪的食物。有的村莊,飢餓的農民們,聚眾強入殷富的人家,取走他們能夠帶得動的任何東西,沖入麥田搶走田間的穀物。殺人越貨的事件增加了,暴力的攻襲和劫掠,在鄉間好像傳染病一樣蔓延。

嚴酷的現實,摧毀了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在鄭州,一對瘋狂了的夫婦,為了在他們離家去找食物時,孩子們不會成為他們的累贅,就把他們的6個孩子綁在樹上。在心智慌亂之中,有一對父母,將自己的兩個孩子殺死,只是因為不願聽到他們嚷著要東西吃的聲音。一無所有的父母,為了換一口活命的糧食,毫不猶豫地賣掉自己孩子,女孩子們也會被外地來的妓院老闆以極低的代價帶走。更有絕望的家庭把所有的東西全部賣掉,換一頓最後的飽飯,然後自殺。曾經溫情脈脈的鄉村中,維繫人心的傳統倫理:道德與禮儀、親情與憐憫統統都蕩然無存。

在這樣一個人間,人們該如何應對那無盡的苦難?

無奈的逃難

在傳統的中國,應對自然災害,強大的集權政府往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當1940年代,河南的災荒已成事實時,國民政府或耽於抗戰,或礙於國際形象,卻遲遲不見任何及時有效的行動,廣大的災區簡直就是無政府的狀態。於是,當遍地絕望的時候,茫然無助的災民,只有向著更遠的有糧食的地方逃難。

1943年春,修武縣境內,能吃的東西全都吃了,人們還是填不飽飢腸轆轆的肚子。西村鄉當陽峪村是個1500人的村子,1942至1943兩年多的時間內便有1000多人相繼死去,大道旁、草屋內,餓殍遍野,飢屍縱橫。死亡的威脅下,大量的村民流落他鄉。農民韓黑旦,先是讓年僅11歲的長子隨人逃荒出走,隨後他也攜帶妻子和4歲的幼子去山西逃難,僅走到30里外的雙廟鄉境內,幼子就已餓死途中。

而與此同時,在十幾里外的楊樓村,楊秀山一家已到了隨時都會被餓死的地步,他們也決定要外出逃荒。因本家有個姐姐出嫁在徐州東邊的海州,聽說那邊生活好,便決定投奔,以圖有個照應。那時往徐州去,必須由開封搭火車,於是,一家5口人一邊討飯一邊趕路,去往開封。一路上不時見到餓死在路邊的屍體,有的衣裳也被脫去。在開封車站,到處都是往東逃荒的災民,火車是露天貨皮車,人們拚命地往上擠,有的踩著別人的頭向上爬,不時聽到陣陣慘叫聲。火車開動後,有的家庭,有人上車了,有人還未上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無論誰聽了都會掉淚。而在車站周圍,一些被擠散走失的老人、婦女和孩子,有的守在原地不敢離開,最後就餓死在那裏。

也是在那時,博愛縣的寨豁山區,百分之八九十的農戶已斷炊,無可奈何,就挖野菜、捋樹葉、刨草根、剝樹皮,維持度日。很快,樹葉被捋光了,草根刨凈了,嫩綠的小樹被剝得白白的,但饑荒仍在加重,於是,陸陸續續的,山區總共的2000多戶人家中,有1600多戶,開始逃難而去,他們沿途乞討,遠走他鄉。

在孟縣,那些年景,兵、旱、蝗、疫等災害幾乎一起襲來,其程度之深,時間之長,都是歷史罕見,全縣共死亡3萬多人,至少10萬餘人外出逃命。那時,黃河北岸已被日軍佔領,南岸的渡口則被國民黨軍隊常年關閉,一部分西逃的難民只有每逢清晨薄暮,用囊帶、葫蘆作為救生圈,泅過危險的激流,偷渡黃河,逃亡西安、寶雞。還有一些逃荒者,則徒步跑到沁陽,擠上道(口)清(化)鐵路的悶子車,輾轉逃到豫東、蘇北、皖北一帶販賣估衣、首飾等,有不少婦女兒童被帶到那裏後則被賣給富家當起了雜工、小妾和童養媳。

河南省的西南數縣,是那場災難影響較小的區域,田野里,秋禾一片青蔥,蓬蓬勃勃,生機盎然。然而,從舞陽往西,在許(昌)南(陽)公路上,卻又有著另一種慘相:一輛輛推車,推著災區出來的婦女,有的在啜泣,有的帶著淚痕,有的躺在車子上用手矇著臉……這些大都是來自許昌、臨潁一帶的婦女,是被「人客」販賣到南陽、鎮平、內鄉一帶去“逃活命”的。

那時,在幾乎遍及全省的災區內,每一個村莊,每一個縣城,每一座車站,每一條公路都在經歷著相似的故事與苦難。

一批批面黃肌瘦的人們,或數十口成群結隊,或一家人扶老攜幼,紛紛走出他們的村莊,走出他們或許從未離開過的縣境,然後與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經歷著同樣的命運而又素不相識的人們走到同一處難所,又交匯到同一條公路,最終,在飢餓的河南,聚集成一個300萬人的難民潮。

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目的地,只有十萬火急的大逃亡,不自覺的,他們將生的希望寄托在通向外省的鐵路上:順津浦路南北逃亡江蘇、關外者有之;順京漢路南北逃亡湖北、河北者有之;更多的是順隴海鐵路逃向陝西。

擁擠的洛陽

1941年夏天,在度過了一段頻繁的空襲之後,洛陽城內出現了暫時安定的景象。

洛陽曆為豫西重鎮,又是各種物資集散地,抗戰時期,洛陽的鐵路、公路、河運依然通暢,成為河南交通的中心,客商雲集,商業極盛一時,對日益興隆的走私生意更是個大轉運站和倉庫。不僅如此,隨著開封的淪陷,1939年底到1942年,河南省政府也遷居到洛陽,這裏便成為當時河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在一個面積約4平方公里的城中,匯聚了十幾家報紙、通訊社,300餘輛汽車,街上隨處可見半西式的商店,城裏的10萬多居民幹着各行各業的城市營生。

那時,正在洛陽的格蘭姆·貝克,看到這座臨近前線的城市沒有成為一座死城,反而「顯得蠻興旺」,近郊鐵路、機關區、天主教會、基督教會、飛機場、發電廠等等都在運轉和活動,這幅景象使他感到“吃驚而又高興”。

對於偶然的空襲,人們已可以鎮靜地對待,城中的娛樂場所也很快恢復了活力。電影院中放映著戰前的影片或是美國的那些刺激性的影片,另有三四家戲院在在上演中國傳統戲。城角出現了草棚茶館,來自各地的各種藝人,說評書的、唱大鼓的、唱河南墜子的,應有盡有。格蘭姆·貝克說:「在花錢才能買到的樂趣之外,生活在洛陽,也像在國民黨的其他大城市一樣,還有一些可以自由享受的愜意的事兒。」

然而,也就在這時,一個被飢餓和絕望驅趕著的難民潮,開始光顧到這座城市。與洛陽那段愜意的時光同時並存的,是更多人生死掙扎的故事和刻骨銘心的苦難。

那時,家住洛陽北大街的周得京,正是十一二歲的年紀,還在上小學。他記得突然有大量的外地人源源不斷地湧進洛陽,使得洛陽的人口幾乎增加了一倍。從邙山到龍門,山溝里、窯洞裏到處都住滿了人,有時兩三家擠在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裏。街上、車站的廣場上,出現了許多背後插著一根乾草的孩子。

當時在河南印書局工作的李蕤,看到的幾乎是同樣的景象:「誰家只要一開大門,立即便會灌進去一群鳩形鵠面的人,家家戶戶一般終天關著門不敢開,感覺到災民簡直要擠破城市。」

人們已經無法知道,那些年有多少人逃荒來到洛陽,他們是否活了下來,後來又去了哪裏?同樣人們更無法知道,又有多少想來洛陽逃難的人,未曾到達,就已永遠地倒在了途中。

1943年夏天,在洛陽郵局當差的嚴定一,聽說了他的家鄉溫縣西郭村受災的消息,全村500多口人,只有3家十幾口人能勉強果腹。他的家中雖有十幾畝地,但是沒有一點收成,家人眼看就要餓死。嚴定一急忙託人往家中捎信,讓父親把地全部賣掉後,逃難來洛陽。他父親費了好長時間,才將地賣掉,然後便與大姐一起往正南過黃河,準備經鞏縣來洛陽。

那時的黃河渡口上全是逃荒的人,他父親好不容易才擠上了船,卻不料河身當中有干灘,必須一河兩渡,倒一次船才能到達對岸。當時正值陰曆七月,飢熱交加,他父親在干灘上沒來得及再上船,就已氣絕身亡,餓死在黃河中。當大姐歷盡周折到洛陽找到嚴定一後,他便立即趕去為父親收屍,但那時已不知父親屍首被河水衝到何處去了。

周得京至今依然記得,1942年春末夏初的時候,他早上上學,常會見到街上躺著餓死的災民,一條大街上能見到三五具屍體。有時他看到災民拄著杖在前面走著,可突然一停,就倒下再也起不來了。那時,周得京剛十多歲,見到死人便不由得害怕,就會趕緊走開,直到現在,當他想起當年的情景時,依然感到無比凄慘。

據周得京回憶,當湧入洛陽的災民越來越多後,國民黨當局為了不影響城中的秩序,便派警察和保長們到一些主要的街道負責管理,禁止成群的乞丐湧入市區,攆走賣兒鬻女的災民,這樣,來到洛陽的災民便主要集中到離市區較遠的兩個地方。

一個是南關,一般從東南方汝州登封一帶逃難而來的災民都會先來到這裏。另外,1941年成立的洛陽難民收容所,就在南關貼廓巷,因而也吸引較多災民向這裏集中。

所謂收容,實則是集中登記後,遣送到陝西。那時陝西黃龍山一帶,地廣人稀,是主要的遣送之地。收容所的人向災民動員說,那裏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而且土地肥沃,每年只要將玉米種子點種山上,不需耕作即可收穫。一開始,報名前往的災民為數眾多,後來漸漸有從黃龍山回來的,才知道那裏瘟疫流行,無法防治,早期去的移民很多都全村病死,窯洞內土炕上白骨累累。

另一個災民集中地,便是洛陽火車站。

洛陽車站

1942年,當河南的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遍地烽火和遍地饑饉的人間地獄時,只有從洛陽往西的一段鐵路,還可以通向「西省」,通向“大後方”,於是,洛陽成了河南災民向外逃荒的“大聚口”,“成千累完的災民,便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匯聚,希冀衝出死亡圈,讓火車把自己帶到可以活命的地方。”(李蕤《豫災剪影》)

在災民的心目中,隴海鐵路,就好像是「釋迦牟尼的救生船」,“他們夢想著只要一登上火車,便會被這條神龍馱出災荒的大口,到安樂的地帶。”然而,實際的情況卻遠非這般美好,諸如混亂、沮喪、惶恐、無助等等,逃荒所應有的一切表情依然還在繼續。

那時,逃難的人群擠滿了車站周圍的地方,甚至在鐵道的兩沿,幾尺高的土堆上,到處都挖有比野獸的洞穴還低小的黝黑的「家屋」,有的便用樹枝和泥漿圈一個圈子,一家人擠在裏面。

國民政府在隴海線上每天都開設免費的火車來轉運難民。難民到洛陽後,在車站設立的「難民登記站」辦理移民過路登記事宜後,便可領到蓋了賑濟委員會圖章的白布條,憑藉布條進站上車。然而,對大多數並不識字的農民而言,“難民登記”佈告上麻煩的登記手續,卻令他們望而卻步。況且,「難民登記站」始終沒有人告訴過難民搭哪次車,他們都是偷偷地鑽進月台,不幸遇到路警,挨上幾木棍或巴掌,就苦著臉退出來。

開車之前,「人們像垛劈柴一般地把難民裝進悶罐車,盡量壓縮得更緊些,以至於誰也不能再動彈。」與此同時,一些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衝鋒似的攀援到火車的頂蓋上,肩並肩地在一起堆砌著,四周亂七八糟地堆滿他們所有的財產:小車、破筐、席片,以及皮包骨頭的孩子。這些拚命擠上車頂的難民往往冒著極大的危險,在寒冷的夜風中,他們凍僵的手指無法抓住邊沿而從車頂墜落的事情經常可見。

即便火車如此擁擠不堪,24小時能輸送的難民也只有1500人左右,只能將饑民中的很小一部分運往他們所嚮往的「西省」,而大部分上不去車的饑民只得步行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沿著這條西去的通道出逃。1942年秋天,每天從洛陽沿隴海鐵路西逃的人數在4000-5000之間,而到了1943年春,這一數字增長到了1萬人。

白修德曾在其回憶錄中寫道:「整天裏,我們沿著鐵路的軌道,滿眼看到的,是無盡的難民隊伍。孤身的,拖家帶口的,或者成群結隊的……舉目四望,所有人都在逃跑,儘管沒有任何軍隊在後面追趕。」

就這樣,上百萬的河南災民,為了尋找生的希望,重新由洛陽出發,他們西出潼關,遠走西安、寶雞,甚至更遠。在這次遷徙中,大量的河南人從此客居他鄉,有的則永遠地倒在了逃荒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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