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同志於2021年9月26日10時41分,因病醫治無效去世。

未央,1930出生於湖南臨澧,原名章開明。中共黨員。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任文藝創作員。1950年參加抗美援朝,任文藝創作員、戰地通訊員。1957年轉業至武漢作家協會,任專業作家。1960年調湖南省文聯,任專業作家。1980年任湖南省文聯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85年,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1995年離休。作品有:《祖國,我回來了》(詩集)、《楊秀珍》(長詩)、《假如我重活一次》(詩集)、《巨鳥》(小說集)等。《假如我重活一次》獲第一屆全國詩歌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詩歌選

馳過燃燒的村莊

那天,

我去送一道緊急的公文,

鞭著馬,

忽然,

一個被火燒著的孩子,

向我滾來。

馬受了驚駭,

前蹄騰空而起。

是什麼命令我,

跳下馬,

用大衣裹住那團火。

我滾在雪地上,

像石滾

滾下山坡。

我的孩子,

你的村莊

已被強盜們燒成灰燼;

你的爹娘,

再不能來聽你的哭笑聲。

我的馬啊!

你瘋狂地跑吧……

在地窖里,

我把燒傷的孩子和公文,

一塊兒交給了首長。

首長的左手抱著孩子,

像抱著全人類的愛情和仇恨。

首長的右手簽公文的收據,

簽下了

我們千萬戰士誓滅強盜的決心。

1951年未央在朝鮮防空洞寫作

祖國,我回來了

車過鴨綠江,

好像飛一樣。

祖國,我回來了,

我看見你正在

向你遠離膝下的兒子招手。

車過鴨綠江,

好像飛一樣;

但還是不夠快呀!

我的車呀!

你為什麼這麼慢?

一點也不懂得

兒女的心腸!

車過鴨綠江,

江東江西不一樣,

不是兩岸的

土地不一樣肥沃秀麗,

不是兩岸的

人民不一樣勤勞善良。

我是說:

江東岸——

鮮血浴著彈片;

江西岸——

密密層層秫秸堆,

家家戶戶谷滿倉。

我是說:

江東岸的人民,

白天住著黑夜一樣的地下室;

江西岸的市街,

夜晚像白天一樣亮堂!

祖國呀,

一提江東岸,

我的心又回到了朝鮮前方。

車過鴨綠江,

同車的人對我講:

“好好兒看看祖國吧,同志!

看一看這些新修的工廠。”

一九五三年

是我們五年計劃的頭一個春天——

春天是竹筍拔尖的季節,

我們工廠的煙囪

要像春天的竹筍一樣!

老人們都說:

孩兒不離娘。

祖國呀,

在前線

我真想念你!

但我記住一支蘇維埃的歌:

“假如母親問我去哪裏,

去做什麼事情,

我說,我要為祖國而戰鬥,

保衛你呀,親愛的母親!……”

在坑道里,

我哼著它,

就像回到了你的身旁,

在作戰中,

我哼著它,

就勇敢無雙!

車過鴨綠江,

好像飛一樣。

祖國,我回來了,

祖國,我的親娘!

但當我的歡喜的眼淚

滴在你懷裏的時候,

我的心兒

卻又飛到了朝鮮前方!

槍給我吧!

松一鬆手,

同志,

把槍給我吧!……

紅旗插上山頂啦,

陣地已經是我們的。

想起你和敵人搏鬥的情景,

哪一個不說:

老張,你是英雄!

看你的四周,

侵略者的軍隊

被你最後一顆手榴彈

炸成了肉醬。

你的牙咬得這麼緊,

你的眼睛還在睜著,

莫非為了你的母親放心不下?

我要寫信告訴她老人家,

請答應我做她的兒子。

莫非怕你的田園荒蕪?

你知道,

家鄉的人們

會使你田園的秧苗長得更茁壯。

不是,不是!

我知道你有宏大的志願。

你的槍握得多緊,

強盜們還沒被攆走,

你誓不甘心……

松一鬆手,

同志,

是同志在接你的槍!

槍給我吧,

讓我沖向前去,

完成你未竟的使命!

茅舍的懷念

夜晚,我走得倦了,

敲一棟茅舍的門。

我想就在這裏借宿,

輕輕地,怕驚醒了村莊。

我想,這茅舍

也許掩護過當年的游擊隊員。

他先假裝是這家的主人,

然後,殺死了闖進來的強盜。

我想,這茅舍

也許被敵人燒過不止一次,

卻總也沒有燒掉,

它像大地上倔強的春草。

我想,也是這樣一個月明的夜晚,

新四軍開進了這座村莊。

像我這樣輕輕地敲醒每一棟茅舍,

然後,把燈點上……

假如我重活一次

—— 一位長者在彌留之際的思緒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要像修訂一本書那樣,

把我的一生修訂一番。

有的地方,

我要整段整段塗掉,

有的地方,

我要推敲增刪。

而大部分地方,

我將完全保留:

一字、一句、一個標點。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仍願有那苦命的童年,

噴香的野菜,

使我懂得飢餓的滋味。

破舊的單褲,

使我領會三九的嚴寒。

我的書——大地,

我的學校——人間。

十二歲舉起造反的梭鏢,

十四歲赤腳跑上井岡山。

生命的書頁啊,

我珍惜這一章,

願它保持原貌不變。

儘管那時鬧了許多笑話。

像野馬一樣不聽召喚。

但我的恨——只對著敵人,

對同志——情深意戀。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的雙腳還想把那長長的征途

再走一遍。

雪山,草地,

瑞金,延安。

不是槍彈打不中我,

是一位戰友,

用自己的身體把我遮掩。

不是我有特殊的毅力,

是又一位戰友,

將我一步步背出草原。

勝利的曙光,

使我心甜如蜜,

而使我十倍甜蜜的,

是同志的溫暖。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願再度穿越

濃烈的戰爭烽煙。

在那些難忘的年代,

我和戰士,

穿一樣的衣,吃一樣的飯。

我有一匹馬

馬上經常馱著傷員。

小鬼們給我起外號,

當面說我指揮失算。

我和他們爭吵,

粗魯地罵,大聲地笑,

胸中好不坦然!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生命的書頁,

往下就得改改添添。

什麼時候,

我開始從轎車的小窗里,

觀望新的時代。

什麼時候,

我和街坊鄰居,

隔開了高牆深院。

我的耳朵,

只喜歡報捷的鑼鼓。

我的眼睛,

不愛看緊皺的眉眼。

什麼時候啊,

我只關心數字、文件和權利,

對人——同志,

熄滅了感情的火焰。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將怎樣,

把下面的章節編撰。

為了完成一個荒唐的百分比,

我大筆輕輕一揮,

將九十八個靈魂打入深淵。

他們的名字,

多年來我早已忘卻,

他們的命運,

多年來沒有使我不安……

此刻,我的心在痛,

為什麼地球不能倒轉?

我可以向九十八個兄弟,

賠一萬次罪。

可他們那黃金般的青春,

我如何能償還!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就會懂得,

該和誰親近該和誰疏遠。

我記起一個小同志紅紅的臉,

請原諒我,

原諒我聽不進你的逆耳忠言。

你不過是當眾頂了我幾句,

使我在下級面前難堪。

我知道你說的都很中肯,

可我……卻給你小鞋穿!

你被趕出科學界,

探索生命之謎的手,

為種出五百斤大米磨起老繭。

你現在怎麼樣了,小石,

我一氣之下就使你妻離子散!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要像修訂一本書那樣,

把我的一生修訂一番。

工作上的過錯尚能容忍,

最悔恨是對別人看不順眼。

這一個——有能力而脾氣太怪,

那一個——脾氣很好但又缺乏才幹。

他——只啃書本不問政治,

她——太講究穿著打扮。

純而又純的金子何其少

洪洞縣裏無好漢……

假如,假如我重活一次,

我的心胸會開闊一點。

我會明白在我的周圍,

大都是我值得信任的自己人,

而敵人——確實少得可憐……

1955年未央與母親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