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年譜、行年考、作品系年等成果,對文人生活中的科第、仕宦、交遊等更為關注。本期的三篇文章另闢蹊徑,《韓愈的人生困境及思想突破》從韓愈家庭生活和仕途坎坷入手,揭示了他長期身處人生困境,卻能胸懷天下,首倡「道統」說,完成思想突破。《南朝文人的「山居」生活》著眼於居住方式,對南朝文人山居生活的類型、文學表現及其所體現的文人群體精神旨趣和審美理想作了分析。《元稹與裴淑的婚姻生活及琴詩贈答》則對元稹與繼室裴淑琴詩相和的婚姻生活,作了與眾不同的梳理。三篇文章對文人群體或個體生活所做的探索,均有新意,對相關作家和專題研究不乏啟示。

文人的藝術生活與家庭生活密切相關,感情、故事、人物形象乃至一顰一笑都會成為文學素材。唐代詩人刻意寫家庭生活的並不多,元稹是較為典型的一位。因《鶯鶯傳》的廣泛流傳以及元稹懷念韋叢的一批悼亡詩,特別是經典化的《遣悲懷三首》所產生的影響力,在元稹的婚戀生活中,讀者的記憶重點往往集中於「崔鶯鶯」和韋叢。但在元稹懷念韋叢的詩作中,少有關於藝術生活的記憶。元和五年(810),元稹被貶江陵士曹參軍,次年在江陵買妾安氏。安氏生有二子一女,後均夭折。元和九年之前,安氏於江陵辭世。安氏歸元稹之後,與之在江陵受苦多多。元稹並未因安氏出身低而棄之不顧,他在《葬安氏志》中,記下了這位與之相伴的苦命女子。

元和十年(815)三月,元稹與裴淑結婚。裴淑字柔之,出自河東裴氏。關於元稹與裴淑結婚的時間,學界分歧較多,當以元和十年之說較為合理。裴淑最初亦與元稹共患難,元稹剛到通州就身患瘧疾,裴淑隨其奔走療疾。後元稹入京,仕宦通達,但亦多浮沉坎坷。元稹後半生有能夠撫琴賦詩的裴淑陪在身邊,榮辱與共,實在是難得的福氣。元稹與裴淑的感情亦是琴瑟相和,只是我們對此關注較少罷了。

裴淑善彈琴,往往藉助琴音表述心緒。無嗣之憂貫穿了元稹婚後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元和五年(809),韋叢去世,曾經引發過元稹「鄧攸無子尋知命」的無嗣之憂。安氏生子卻均早夭,元稹再度生髮無嗣之憂。與裴淑結婚後,夫妻求子之願望愈加急切。元和十四年(819),元稹任虢州長史,曾繞道涪州,隨裴淑探望親屬。在涪州期間,元稹作有《黃草峽聽柔之琴二首》。其一云:「胡笳夜奏塞聲寒,是我鄉音聽漸難。料得小來辛苦學,又因知向峽中彈。」詩作誇讚妻子琴藝之高,以己之聽音難反襯妻子之技藝高。第二首云:「別鶴凄清覺露寒,離聲漸咽命雛難。憐君伴我涪州宿,猶有心情徹夜彈。」這首詩所寫正是盼望子嗣之情。「別鶴」即指《別鶴操》,據崔豹《古今注》:「《別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無子,父兄將為之改娶。妻聞之,仲夜起,倚戶而悲嘯。牧子聞之,愴然而悲,乃歌曰:‘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忘餐。’後人因以為樂章焉。」由此看來,《別鶴操》是專詠無嗣之憂的曲子。裴淑因無子撫琴而觸動元稹,故而此意綿連不斷,藉助典故反覆吟詠。

裴淑再彈《別鶴操》,元稹已經在浙東觀察使任上。元稹《聽妻彈別鶴操》:「別鶴聲聲怨夜弦,聞君此奏欲潸然。商瞿五十知無子,便付琴書與仲宣。」這首詩乃因聽妻子彈琴而引發的無嗣之憂,前兩句因聽彈琴而引發怨情。第三句用典出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有若》:「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孔子使之齊,瞿母請之。孔子曰:‘無憂,瞿年四十,後當有五丈夫子。’已而累然。」司馬貞《史記索隱》引《孔子家語》,云:「商瞿年三十八無子,其母欲更娶室。孔子曰:‘瞿過四十當有五丈夫子。’果然。」第四句據《三國志·王粲傳》:「(蔡邕)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座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兩處用典,前者指向無嗣之憂,後者指向傳家學於他人。大意是說:像商瞿一樣,我年近五十還沒有兒子,只有把書籍文章託付給他人,以傳承自家文章風範。元稹以商瞿自比,擔憂年過五十尚無子。

讀此詩當結合元稹和白居易的相關主題的唱酬之作。元、白共嘆無嗣之憂的立足點,便是立言如何才能不朽。自家編好的文集雖自鳴得意,卻沒有子嗣傳承。元稹寫給白居易的詩句說:「天譴兩家無嗣子,欲將文集與它誰?」(《郡務稍簡因得整比舊詩並連綴焚削封章繁委篋笥僅逾百軸偶成自嘆因寄樂天》)白居易讀罷想到的是如何消解此憂。故而有和詩《和微之聽妻彈別鶴操因為解釋其義依韻加四句》,詩云:「一聞無兒嘆,相念兩如此。無兒雖薄命,有妻偕老矣。」這是以夫妻相依為命來消解無子之痛。元稹卻依舊難以釋懷,又有《酬樂天餘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詩云:「商瞿未老猶希冀,莫把籝金便付人。」元稹浙東任職期間還有《感逝》:「頭白夫妻分無子,誰令蘭夢感衰翁。三聲啼婦卧床上,一寸斷腸埋土中。蜩甲暗枯秋葉墜,燕雛新去夜巢空。情知此恨人皆有,應與暮年心不同。」元稹當時已揚名海內外,人稱「元才子」,詩家名望使其更憂無嗣而才華之難繼。第二年,裴淑生子道護,無嗣之憂就此得以消解。元稹《妻滿月日相唁》:「十月辛勤一月悲,今朝相見淚淋漓。狂花落盡莫惆悵,猶勝因花壓折枝。」從詩句里能看出元稹對妻子的勤苦生育尚能體諒。

裴淑亦工詩。元稹每每與裴淑對話都離不開自己的仕宦遷轉。據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並序》云:「通之人莫可言詩者,唯妻淑在旁知狀。」裴淑隨元稹經歷仕宦之遷轉,面對地域、職位之變化自然也會產生感情的波動。長慶三年(823),元稹任浙東觀察使。從長安到浙東去,裴淑「有阻色」。元稹《初除浙東妻有阻色因以四韻曉之》:「嫁時五月歸巴地,今日雙旌上越州。興慶首行千命婦,會稽旁帶六諸侯。海樓翡翠閑相逐,鏡水鴛鴦暖共游。我有主恩羞未報,君於此外更何求。」細讀此詩,今昔對比中元稹認為當下不僅境況已經好轉,職位亦重要得多。況且越州山水甲天下,多有讓人愜意之處。大和四年(830),元稹任武昌軍節度使、鄂州刺史。剛剛看見轉機,元稹一家又要從長安到鄂州,裴淑心情自然不好。據范攄《雲溪友議》卷下載:「(元稹)復自會稽拜尚書右丞,到京未逾月,出鎮武昌。是時,中門外構緹幕,候天使送節次,忽聞宅內慟哭,侍者曰:‘夫人也。’乃傳問:‘旌鉞將至,何長慟焉?’裴氏曰:‘歲杪到家鄉,先春又赴任,親情半未相見,所以如此。’立贈柔之詩曰……」這首詩即元稹《贈柔之》,詩云:「窮冬到鄉國,正歲別京華。自恨風塵眼,常看遠地花。碧幢還照曜,紅粉莫咨嗟。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裴淑亦有《答微之》:「侯門初擁節,御苑柳絲新。不是悲殊命,唯愁別近親。黃鶯遷古木,朱履從清塵。想到千山外,滄江正暮春。」夫妻間一贈一答,將彼此心事寫出。元稹屢經仕宦風霜,因地域之變化而生滄桑感,妻子嫁給自己也就只好隨之遷徙。仕宦之遷轉不是裴淑悲慟的直接原因,而是剛剛回到親舊身邊,未及敘敘家長里短就要再度遠行,匆匆中揮手道別,實在心有不舍。

元稹與裴淑的生活中有琴有詩,彼此對話中渴望消解生活的重負。從元稹、裴淑的詩作中,可見共同的無嗣之憂,亦可見仕途坎壈而不斷遷徙的無奈之情,更能體現出家庭生活與藝術生活的交融。元稹不僅具有為官的「直正」品格,還是一位能夠處處體諒妻子的丈夫。既是知音,又是詩侶,裴淑陪元稹一路仕宦遷轉,元稹伴裴淑品味喜怒哀樂,兩人堪稱是靈魂伴侶。

《光明日報》( 2021年10月18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