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廣西公安廳崔副廳長,像站崗似的立在門的中央,他神情凝重,嚴肅地囑咐我:「等首長來了,你要第一個請他跳舞。記住,要左腳起步,跟你跳舞的首長習慣右腳開步。」對這樣違反常規的「指示」,我感到奇怪,也稍稍有些反感。

本文摘自《炎黃春秋》2011年第8期

1957年秋,我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成為廣西話劇團的一名演員。沒有想到的是,在其後的幾年中,我竟有機會和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劉亞樓等首長跳舞。

一、毛主席的舞步隨心所欲,不受任何規則的約束

我們生活的年代,無論哪行哪業,勞動都是必修的課目。1957年冬末,我與劇團同仁到南寧郊區勞動,挑了一整天石頭,腰酸背痛,回到宿舍正想休息,突然接到團領導的通知,要我立即隨女團長柯丹參加舞會。

我心裏雖然不樂意,可也不敢違抗「命令」,只得匆匆換上當年唯一的一套出客冬裝,跟著女團長到了當地專門接待貴賓、素有“小紅樓”之稱的明園飯店。

踏進舞廳,只見燈火通明,滿室輝煌,挨牆排列的椅子上座無虛席,但氣氛卻有些異樣:除了樂隊發出低沉的調音聲響,全場悄無聲息。廣西公安廳崔副廳長,像站崗似的立在門的中央,他神情凝重,嚴肅地囑咐我:「等首長來了,你要第一個請他跳舞。記住,要左腳起步,跟你跳舞的首長習慣右腳開步。」

對這樣違反常規的「指示」,我感到奇怪,也稍稍有些反感。

崔副廳長讓我在長沙發上就座。正對面,與我相隔兩米多的寬敞單人沙發,顯然是為首長安排的。靜候一個小時後,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先進來的,是幾個穿呢制服的年輕小伙。少頃,「唰」的一聲,大廳雙門齊開,一個高大偉岸、神色從容的“巨人”,向我們緩步走來:他身著米色中山服,皮膚呈古銅色,遠遠看去,眼中射出威嚴的光芒。我為之一驚,還沒定神,他已然如一座大山般地聳立在我的眼前他竟然是領袖毛澤東!

全場有片刻的「停頓」,而後爆發出一片歡呼,人們高喊口號,跳躍,跺腳,那聲響似乎能把屋頂掀掉。我和同去的夥伴激動的相互捶打,猶如在夢中見到了“神”,恍恍惚惚地處於暈眩狀態。毛主席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落座,樂聲響起,足足奏了十幾個節拍,我明知負有第一個請首長跳舞的任務,但心慌得就像要跳出嗓子眼,腿在發抖,軟軟的怎麼也站不起來。這時,比我年長的演員楊玉楠女士為我“救場”,她站了起來,請主席下了舞池。

第二支舞曲響起,我方從「夢」中驚醒,走上前去鞠躬,說:“毛主席,我請你跳舞。”

毛主席個子很高,我這一米六三的身高,踮著腳也只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顆黑痣。我牢記著要左腳開步,低下頭看到那雙寬大的棕色皮鞋,生怕踩了他的腳。與其說毛主席在跳舞,不如說他在走路。他的褲腿寬鬆肥大,隨著節拍邁出的舞步拖沓、沉重。除了右腳開步,還不遵守慢四步舞第三、四步合併為一拍的規則。每步都是從容的一拍。顯然,他自由駕馭,不樂意受任何規則的約束。

我屏住呼吸,不敢說話。毛主席開口問我,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嗓音又細,又亮,帶著濃重的湖南鄉音。他伸出手,讓我在他的掌心寫上我的名字。看到這隻又厚又大的手,頓時想起這是億萬人想握的手啊,我慌張得不敢觸碰。毛主席的笑容鼓勵了我,便在他的手掌中比划起來。他又問我,哪個學校畢業,院長是誰?當我告訴他院長叫熊佛西時,他長長地「喔」了一聲:“勇佛西(湖南人熊念勇)啊”,“西”字帶著齒音,看來他熟悉戲劇界的元老,也知道熊老。我們一直跳到舞曲終止。場上請主席跳舞的女士已經排起長龍般的隊伍,但每人只能跳兩、三個節拍。於是,我成為被大家羨慕的“幸運兒”。

午夜回到宿舍,我激動得整夜無眠。

二、神色疲憊的劉少奇舞步輕盈,溫和的笑容和長者風範令人感動

也是在那個舞會上,我和劉少奇同志一起跳舞。那年,他已是滿頭銀絲,一身淺灰色的中山裝,更顯出他臉色的灰暗,眼中流露出疲憊的神色。同樣是領袖人物,和他在一起,我卻並不膽怯。我說:「您臉色不好。」他回答道:“我睡得太少。”少奇同志問我,白天在做什麼?我就像對朋友那樣向他訴說,我說在挑石頭,肩膀好疼啊!他安撫我:“挑久了,磨出繭子來就好了,要有個鍛煉的過程啊!”他說話隨和,語氣親切,短暫的問答讓我感受到長者對後輩的關愛。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少奇同志跳舞,純熟、規範。我們跳的是中速三步,他以精確的節奏,邁出了三節拍的重、輕、稍輕的舞步,轉圈時柔和、輕鬆,與他共舞,沉醉在美妙樂曲中,是一種真正的享受。應該說,他對音樂的感覺很好。

第二天早上,南寧公園舉行群眾集會,在擁擠的人群中,少奇同志認出了我,他像見到熟人那樣向我招手,這一剎那連同他親切的笑容,永遠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之中。

文革時期,大街上貼滿了醜化劉少奇的漫畫,我從心裏無法接受。我悄悄地對親人說:他給我的印象是溫和的。

三、外交家的風度滲透在細節中,周總理的舞步體現了精神的力量

那個難以忘懷的舞會上,唯獨沒有見到周總理。

事隔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場舞會,是1958年初中央召開南寧會議期間舉行的。就在這次會議上,毛主席嚴厲批評了總理提出的各種「反冒進」舉措,為之後的全國“大躍進”做足鋪墊,而總理未作辯解,在發言時承擔責任,表示犯有“方向性的動搖和錯誤,在思想上沒能跟上毛主席的步伐”。如今,史料還原了歷史的真實,我不禁浮想聯翩:或許,當我們在歡快的旋律中起舞的時候,總理正為次日的檢查苦思冥想!

有幸見到周總理並且與他跳舞,已經是60年代初了。為歡迎民主德國總理格羅提沃,南寧舉辦一場文藝演出,由我擔任報幕。那天,表演藝術家紅線女在粵劇現代戲裏扮演主角劉胡蘭。演出結束後,是一場小型的舞會。

偌大的舞廳,只有不多的人,我榮幸地被安排與周總理跳第一支舞。

與我同時代,凡親眼見過總理的人,無不為他的風度所折服。南國的冬日,沒有絲毫寒意,總理身著淺湖綠色薄中山服,依然緊緊地扣著領口,淺棕色的涼皮鞋一塵不染。他款款地向我們走來,目光所及,讓所有在場的人都似乎感覺到:總理注意到我了!

沒有任何的拘束,只有親近與平和。總理一見我,就笑著問:「你是寧波人吧!」我驚訝不已:我出生上海,祖母卻來自這座江邊小城。父母也是在那裏成家立業。母親雖然是杭州人,但家裏的飲食、語言還保留著寧波特色。而我,一口受過訓練的普通話,總理怎麼能看出我和寧波之間的天然聯繫呢?我由衷地欽佩他過人的洞察力。總理見我愣愣地沒有回答,便哈哈大笑起來。

自小我就愛看上海滑稽戲,學會了蘇北方言,記憶中,總理祖籍淮陰,因為他的隨和,我幾乎忘了在我眼前是位領袖級人物,便用蘇北腔與總理對話:「聽人嘎(家)說,你是蘇北人。」熟悉的鄉音又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總理也和我一起開心地笑了。

我和總理跳的是快三步,他以傳統的歐式舞步,踮著腳,把我的右手舉得很高,向右方旋轉著前行。我的舞技笨拙,退著轉,跳久了便有些累,總理卻比我這個年輕人更經得起考驗,從他快速、有力的舞步中,我感受到精神的力量。

當年的南寧,還沒有空調,舞廳里只用幾台吊扇降溫。熱了,當地首長往往會當眾寬衣,總理卻不然,他去更衣室脫下外套,穿著白襯衣步入舞廳。即便是休閑式的娛樂活動,他依然一絲不苟,儒雅、外交家的風度滲透在些微的細節中。他走到樂隊前,柔聲地提出請求:「請奏些慢步舞曲,老了,跳不動了!」

紅線女剛卸完妝,快步走進大廳,她伸出雙手,向小鳥般地「飛」到總理身邊,小巧玲瓏的身材,一頭劉胡蘭式的短髮,用清脆動人的嗓音,喊著:“總理”!我為之心動,看得出,她為初次在現代戲中演英雄人物,又能被總理欣賞而興奮不已。她和總理翩翩起舞,親昵地向他傾訴,猶如見到了久別的親人。

總理尊重藝術規律,尊重、愛惜藝人,這在文藝界早已口口相傳,此刻,我是親眼所見,更是感慨無限。

四、空軍總司令劉亞樓善舞、善談,性情豪放,為人平和

1961年冬,中央軍事會議在南寧召開。我軍高級將領雲集於此,晚間常有舞會。我為舞會主持節目。

有一次,我和葉劍英元帥挨著坐。葉帥說他不想跳舞,想聽評彈,可當地沒有人會唱。說著,他便自吟自唱,有板有眼地哼起了評彈的調門。他那自在的神情,讓我很放鬆。

當時我年輕無知,對國家政要和軍隊首長以及他們的職務渾然不知。每當與他們跳舞,便直白地問他們的尊姓大名。一位中等個頭、身板壯實、神情威武的中年軍官請我起舞。他膚色黑里泛黃、目光機敏,帶著工農的粗獷氣質。我們跳起了慢三步,在舞曲伴奏下,他引著我向前、向右旋轉,他的俄式舞步讓我適應自如。軍官精力充沛,不停地轉著圈,即使跳快步舞時,也喜歡聊天。他說話的嗓音有些沙啞,帶點閩西口音,他告訴我,他叫劉亞樓。

我並不知道眼前這位首長的職務,回團後才知道,他是當時的空軍司令員。

因為我們配合默契,這一晚上除了報幕,幾乎都在為他伴舞。他問我,是否發覺他的一條腿有點短?我搖搖頭,說感覺很好啊!他說,那是紅軍時代打仗中了敵人的子彈,因為醫療條件差,取彈片的時候,沒有用麻藥,他是咬牙挺過來的。我對他肅然起敬,抬頭仰望,看著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心想,這也是艱苦歲月留下的痕迹吧。曲終,細看他邁步時的動作,雙腿確實有些微的差異。

跳累了,我們坐下隨意交談。劉亞樓告訴我,他是在蘇聯當紅軍時學會跳舞的。當年,伏羅西洛夫元帥訪問歐美,西方人用漫畫諷刺他,嘲笑蘇聯軍人缺乏文化,連國際通行的交誼舞也不會。回國後元帥下令,讓全軍將士必須學會跳舞。於是,他也練就了規範的俄式舞步。恰好,我上戲劇學院時的舞蹈教師是個俄國人,難怪我們的風格如此協調。

回到劇團,老演員汪欽順問我,今晚你和誰跳舞了?我說一個叫肖華,一個叫劉亞樓。他說,哎呀,劉亞樓是空軍司令員啊,肖華也是我軍的高級將官。汪提醒我,你要乘此機會向劉司令提出要求調北京,解決和你愛人分居兩地的難題!我心想,要有這個能耐,我也不至於被「發配」廣西了!

與劉亞樓司令員連著跳了兩個晚上的舞,再叫我去,真有些不大樂意。原因說來也簡單,當年供應緊張,營養不良,我的腿有點浮腫,舞會以後雖然有夜餐,但也很難彌補體力的消耗。領導找我談話,說你是劉司令員親自點的名,必須去。我只得遵命,於是,我又第三次與劉司令員相聚在舞會上。

舞會休息時聊天,劉司令員問我在演什麼戲?我正在阿爾巴尼亞話劇《漁人之家》中扮演謝婭,而這正是空政話劇團的首演劇目,他熟知劇情,告訴我,謝婭的戲很感人,他對空政話劇團的情況也很了解,說扮演謝婭的是位老演員,演得很好。

他又問我,愛人在哪裏,做什麼工作?我說是清華大學的助教,現在外語學院學習,正準備去瑞典留學。「哦。你愛人是組織上信得過的人哪!」劉司令認真地下了結論。我們劇團的女演員吳桐華走來,要聽劉司令員講過去的故事。劉說起一則真實的趣事:蘇聯電影《攻克柏林》里扮演男主角安德列的演員,請求劉的幫助,為之引見領袖斯大林。而當斯大林站立在他眼前的時候,這位著名的功勛演員卻嚇得一步步地直往後退,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出口。以後,這個情節便沿用到了電影中。劉司令員說,可見,藝術是來源於生活的。他還告訴我們,其實斯大林本人很衰老,背有點駝,頭髮白了,還謝頂,才不像油畫和電影裏那麼高大、漂亮,“是畫家和導演把他美化了”,他說。言談間感覺得到,行伍出身的劉司令員還是藝術的“內行”。

五、越南總司令武元甲當「學生」時靦腆而謙遜,流利的普通話與我溝通自如

舞技平平的我,還曾教過越南總司令武元甲跳舞,也是在上世紀60年代的南寧。

一個明朗夏天的上午,明園飯店的舞池上,只有我和司令員兩人,陪伴我們的除了龐大的樂隊,還有廣州軍區司令員。他對我說,武司令要去蘇聯訪問,學習交誼舞是其中的一道課程。我明知水平有限,心裏不免發憷,但既然是任務,只好硬著頭皮充當一次不合格的「教授」。

儒雅、帥氣的武元甲司令並非想像中的「武將」,他身材適中,體態挺拔,有一雙越南人烏黑、明亮的眼睛。學舞時,他像小學生那樣地聽我調度、指揮。讓我意外的還有,他能用流利的漢語與我溝通,發音準確,吐字也清晰,說話時語氣溫順,使人感到親切。

我從基本舞步教起:抬頭,挺胸,舉手,按音樂節拍邁步,不停地喊著:「一、二、三、四」他吃力地隨著我邁步,雙手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看得出,他確實是初次學舞。大廳里雖然有電扇,但沒多久,我們已經汗流浹背,武司令身上那套卡其布的淺色軍便裝,也已濕透了。我年輕急躁,教舞的時候,忘了我的「學生」是位鄰國的首腦,總是數落他“不對、不對”,而他,則羞愧地朝我憨笑。休息時候,廣州軍區司令員提醒我說:“小郭,你要耐心點,客氣點,多鼓勵他,他去蘇聯的一路上還有機會再學,這兒是他的第一站。”

大約兩個小時,武元甲司令員掌握了交誼舞的基本要領,他連聲向我道謝,那謙遜、恭敬的神情令我至今難忘。

六、同齡人格列朗傑的舞步具有藏族特色,散發著青春的活力

在南寧期間,我還和西藏自治區領導帕巴拉·格列朗傑跳過舞。

他是來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慶典的貴賓,但年齡與我相仿,當時都是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這使原本陌生的我們變得親近,一邊跳舞,一邊笑著無拘無束地交談。他以藏人善於舞蹈的特長,領著我在快三步舞曲中起舞。在不停頓的旋轉中,除了看到他身上潔白熨燙過的衣領,嶄新的藏青色中山裝和一頭濃密的烏髮外,周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他,踩著強勁的舞步,已然談笑風生。他說,他是共青團員,又指著坐在一旁、身披金色袈裟、目不斜視的年輕班禪,告訴我:「他,是不可以跳舞的。」

格列朗傑的舞步,具有一種獨特的彈跳力,這可能是受藏族踢踏舞的影響,使年輕的他張揚著青春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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