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寄平韻滿江紅》 張伯駒
《風蕙》 張伯駒
2018年正值張伯駒先生誕辰120周年。在許多人心目中,這位收藏鑒賞大家無疑是傳奇。他曾不惜鬻物舉債收藏有傳世最古墨跡——西晉陸機《平復帖》、傳世最久的青綠山水《游春圖》、李白《上陽台帖》以及杜牧《張好好詩帖》等中國歷代頂級書畫名跡,據其《叢碧書畫錄》記錄可知達118件之多,被啟功先生稱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更因為先生將一生所藏文物精華捐獻給了國家,踐行了“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的諾言。
四五月間,故宮博物院專門於武英殿舉辦了紀念大展,匯聚了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吉林省博物院的33件套書畫珍品,可謂張伯駒先生鑒藏書畫的一次大匯聚。如果把張伯駒比作一座文化大山,鑒藏只是寶山一角。眼下正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展出的「高山仰止——張伯駒潘素伉儷藝術文獻展」,則為觀眾全方位地展現了這位傳奇人物的藝術才情和文化使命感。
一闋詞,一世情
上世紀五十年代,張伯駒已搬至位於北京後海沿居住。他利用自己的小院,成立了京劇、韻文、書法、琴藝四個研習組織,以一己之力聘請蕭鍾美、鄭誦先、管平湖等大家主持各項藝事,延續傳統文化的根脈。1957年,他曾聯合葉恭綽、章士釗上書中央,請求成立中國韻文學會;二十年後再次聯合葉聖陶、周谷城、趙朴初、錢昌照、夏承燾、周汝昌諸先生上書,終於在1981年獲准成立了中國韻文學會。此舉對於今日中華詩詞之活躍氣象,產生了重要的奠基作用。
除了收藏,詩詞的確是張伯駒生活中另一個重要精神支柱。他從30歲開始作詞,先後有《叢碧詞》《春遊詞》《秦游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各集,到臨去世前還填了一首《鷓鴣天》。五十餘年,作詞數千首,最後由他親自刪定的《張伯駒詞集》尚存千餘首,實為精華所存。張伯駒的詞,出入於五代兩宋,而以北宋周邦彥、南宋吳文英、姜夔的影響較多。其他各家,如李煜、晏殊、秦觀、周密、柳永、蘇軾、黃庭堅,也都有沁潤。
張伯駒在詩詞書畫創作方面的卓越成就,體現在本展多幅書畫作品之中。比如《翰墨因緣卷·為謝稚柳先生書》《調寄平韻滿江紅》,無論是遣詞、用韻、立意、謀篇皆磊落奇邁,有神光離合之妙。張伯駒寫詞,常常是好畫配好字,如他所繪《雙蘭圖》,筆筆中鋒,清氣勃發,題有「蕭艾齊榮當路草,無人芳馥又何為」之句,抒發了對時代變遷的感慨。
詩詞不僅精妙,更有「鳥羽體」書法相配。張伯駒的字源自臨習王羲之諸帖,最終融真、草、隸、篆於一爐,獨創新體。展中《傳右軍法卷》後有張伯駒題跋:“《蘭亭》為中國墨跡書法之祖,唐宋元大書家皆自《蘭亭》出。真本雖殉昭陵,然禇、馮摹臨猶在人間。今與參以髫年具此工力,不惟將來為一代書家,而多留《蘭亭》面貌,挽中國書法不墜,亦功莫大焉。”可知他對王羲之書法的重視程度。有一七字聯“靜從貝葉參空諦,宜對梅花守歲寒”,字態墨趣,顧盼生姿,充溢著靜謐、活潑、自在之美感。張伯駒最喜畫蘭與梅,除了與他的本性相合之外,其書體特別適合表現蘭草與梅花的多姿與飄逸。
一叢蘭,一生緣
王世襄先生好養蘭花,而張伯駒先生最喜畫蘭花。有一年元宵節後不久,王世襄先生騎車去後海沿南岸看他。他瞥見案上放著一幅剛畫的蘭花,便從畫蘭談到養蘭。張伯駒說:「現在你既有蘭花,先借一盆給我擺擺,開過即奉還。」於是此後每年,王世襄先生都會選一盆給他送去。
本展中一幅《風蕙》,為張伯駒門生楊紹箕珍藏之物。這幅作於1952年的坡石蘭花,一筆一划間透露出畫者的嚴謹與秀逸。圍繞這幅作品,有多位名家的題跋,楊紹箕詳述了收藏經過。上世紀40年代,張伯駒購得北宋蔡襄《自書詩冊》,終日摩挲玩味,自言「得力於忠惠此冊」。他開始以蔡襄之筆法繪蘭草,此圖便是明證。圖中繪蘭花一株,蘭葉繁密,自如流暢,蘭花掩映其間,墨香盈幅,風雅滿紙。最為新奇的是,蘭葉一齊撇向左邊。此作於“文革”中被抄去,至七十年代落實政策後發還。張伯駒收到後,將其釘於牆上觀看,正巧楊紹箕來訪,見此幅,盛讚為神來之筆。張伯駒說:“謝稚柳也說這幅畫好,你拿去吧。”楊紹箕雖獲至寶卻不敢輕舉妄動,表示過兩天回津時再取走,沒想到張伯駒答道:“你要,今天就拿下來收好,明天別人問我要怎麼辦?”楊紹箕歡天喜地,捧寶而歸。而後,他又請沈裕群、俞平伯、張牧石、黃石坦諸家於畫作上題跋,咫尺之間成為了詞人的雅集。
一封信,一片心
本次展覽最為鮮見的展品應是多封張伯駒親筆所寫的信函及便條,細細品讀其上字句,更見先生細膩的內心世界。其中有一封給楊紹箕的信,談及戲曲,極為詳盡。張伯駒寫道:「無劇本想不起場子,也想不到白口,更談不到身段。」可知他對高質量劇本的渴求。而“寫身段非易事。我只能說,由別人寫記”,亦見他對具體落實環節的重視。
張伯駒與戲曲結緣由來已久。從七八歲起,他便隨家人去茶園觀戲,為他日後成為馳名南北的戲曲藝術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作為京劇票友,他曾與余叔岩合作,編寫了《近代劇韻》,總結京劇發展實踐,系統介紹了京劇十三韻。1931年,為推動京劇藝術發展,張伯駒約同梅蘭芳、余叔岩等人,創立了「北平國劇協會」。他也曾飾演諸葛孔明,與京劇名家同台演出。雖然對保護傳統戲曲盡心竭力,但他深知世事滄桑,未必總能如願,時刻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凡事皆有機,機一過去,即行蹉跎。”他給楊紹箕的信中發出此番慨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張伯駒投入更多心力到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宣揚之中,日常行程頗為繁忙,信中同時寫道:「如我說五月十日前後,或六月間,去津為戲校講演即是機。七月、八月去青島、煙台,回來須休息,而書畫債務又到,入冬不出。擬明春去香港展出書畫,去否現尚不能定。如去當是正月底,居留當須兩個月,則海棠時不能去津矣。」細心的讀者會發出疑問:“海棠與去天津有什麼聯繫?”答案在他寫於82歲的《調寄小秦王》詩箋題識中:“己未清明後五日大雪,到津看海棠,以寒尚未做蕊。”原來,到了海棠花開時節去天津賞花,於張伯駒是如此重要之事。他會因錯過一次花期而感到惋惜。難道他真是如此耽情於物嗎?再繼續讀下去,我們會發現他另有深意:“看花鐘未果,但與諸弟子度曲論韻。余諄諄以勿離開正途為訓,不可以知音者少而迎合無文學水平之觀眾,效瓦缶而毀黃鐘。”借賞花之閑事,囑託後輩秉承中華文化正脈之要義,這正是張伯駒一生的追求。
一次出色的展覽並非在於場面浩大,而在於深度與全面性。「高山仰止」展展廳雖小,展品卻頗能展現張伯駒、潘素先生較為全面的藝術成就與精神氣質。張伯駒先生常有一句戲言“一生半在春遊中”,雖是一種自嘲,但可從中看出傳統文化涵養了叢碧先生純真豁達的性格,坦蕩開闊的心胸。王國維曾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張伯駒從傳統中走來,卻擁有極為開闊的人生視野,從而能夠認清文物的本質,明白自己作為炎黃子孫需要承擔的文化傳承重任,最終成為大家中的典範。
高山仰止——張伯駒潘素伉儷藝術文獻展
時間:2018年12月13日—2019年1月13日
地點: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二層展廳
為了緬懷張伯駒、潘素二位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所做出的貢獻,長春張伯駒潘素藝術館特展出張伯駒先生的書畫作品三十餘件,潘素先生的畫作十餘件,張伯駒先生的書信、文稿三十餘件套,以及二位先生的師友翰墨二十餘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