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旅前身豫西抗日獨立支隊團以上幹部合影(後排右六為支隊司令員皮定均)。

1946年6月,國民黨當局在完成戰爭準備後,悍然撕毀停戰協定,調集重兵將中原解放區團團圍住,企圖一舉殲滅,全面內戰就此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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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眾我寡,敵強我弱,中原軍區只能設法突圍。軍區第一縱隊第一旅承擔起為主力部隊提供掩護、牽制敵軍的任務——一個預設了犧牲和悲壯色彩的任務,他們承受的將是最兇狠攻擊、最大危險,乃至最大損失。

然而,一縱一旅創造了中外戰爭史上的奇蹟:在完成阻敵任務後,與主力逆向而馳,向東突進,一路艱苦轉戰1500餘里,以完整建制勝利到達蘇皖解放區。

一縱一旅旅長是著名戰將皮定均,「皮旅」經此一役,威名赫赫。

1955年全軍評定軍銜時,總幹部部領導向毛澤東呈送授銜報告。當毛澤東看到皮定均按資歷擬申報少將銜時,當即表示:「皮旅有功,由少晉中。」此後在審閱全軍將帥授銜名單時,毛澤東又在皮定均的名下注了6個字:“皮有功,少晉中。”

「最艱巨最重大的任務」

抗戰時期的王樹聲

報,限兩人於當日晚6時前趕到縱隊部。

一旅旅部駐地是豫西小鎮白雀園的一所中學,縱隊部駐地則在潑陂河鎮,相距二十餘公里,騎馬疾行也要一個多小時。皮定均和徐子榮不敢耽擱,馬上命令警衛員收拾行裝,趕緊備馬。

二人正在操場上等候警衛員牽馬過來,一匹高大的軍馬馱著縱隊司令部的通訊員疾馳而來。馬身像被水洗過一樣淌著汗,馬嚼子上掛滿泡沫,顯然經過了一路飛奔。

馬還沒停穩,通訊員翻身下馬,跑到跟前:「皮旅長,王司令請你和徐政委馬上到縱隊部去。」

一封特急電報,又加上通訊員騎馬來催,命令急如星火。皮定均和徐子榮立即上馬,快馬加鞭,一口氣跑完了二十多公里路,到達縱隊司令部駐地。此時的小鎮潑陂河,正是一片緊張忙碌的景象,一隊隊的戰士穿梭行進,縱隊直屬機關、部隊都在清理文件、捆紮背包……皮定均和徐子榮互望了一下,判斷一致:要突圍了。

「突圍」,其實已經在中原軍區各部隊中醞釀許久,原因無它,他們已經被包圍得太久、太憋屈了。

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蓄謀發動新的內戰,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中原解放區,因阻擋在蔣介石向全國部署兵力的咽喉要道,成為首要進攻目標。

中原解放區地跨鄂、豫、皖、陝等省,原是縱橫千里的廣大區域。大別山、桐柏山雄峙其中,平漢鐵路縱貫南北;東至津浦鐵路,與華中解放區相鄰;北至隴海路,與晉冀魯豫解放區相望;南達長江,扼制華中重鎮武漢;西臨川陝,成為黨中央的西南屏障。

1945年10月,以李先念為司令員、鄭位三為政委的中原軍區正式組建,所轄部隊包括原新四軍五師、八路軍三五九旅南下支隊、八路軍河南軍區部隊等,共計6萬餘人。1946年1月10日,國共雙方簽訂《停戰協定》。中原軍區各部恪守停戰協定,以宣化店為中心停止待命。

而與此同時,蔣介石先後調動10個整編師(相當于軍)、25個旅共30萬人,大舉進犯,逐步蠶食中原解放區,包圍圈越收越緊,將中原軍區6萬部隊圍困在東西不過兩百里、南北不過五十里的狹小地帶,軍事上不斷圍攻、經濟上嚴密封鎖,妄圖「一舉殲滅」。

且不說國民黨軍大兵壓境,如此狹小的空間,根本不足以保證中原軍區6萬部隊的後勤供應。中原軍區各部,時常面臨「給養已到無米無炊程度」。據時任中原軍區第13旅宣傳幹事的馬焰回憶,軍區政委鄭位三曾經這樣總結當時的困境:兵力不夠用,財力養不活,打又打不贏,走也走不脫。

其實,如果中原軍區的部隊想「走」,早就能突圍了。但他們還不能走,他們每堅持一天,就多牽制國民黨30萬軍隊一天,為華東、華北、東北等解放區做好反內戰準備,贏得寶貴時間。

復中原軍區:「同意立即突圍,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顧慮,生存第一,勝利第一。」

中央的突圍命令還沒有傳達到旅級,但皮定均和徐子榮已經嗅到了大戰在即的味道。見到縱隊司令王樹聲,顧不上寒暄、客套,皮定均第一句話就是:「司令員,決定了嗎?」

王樹聲點點頭,隨即遞給他一份中央和中原局的電報指示,大意是,蔣介石決心挑起內戰,下令於6月26日向我中原部隊發動總攻。為了粉碎國民黨反動派的「圍殲」陰謀,中原局根據中央指示,決定主力突圍到陝甘寧邊區,留下一支精幹、堅強的部隊作掩護,以保障主力突圍右側安全。

王樹聲說:「你們一旅在豫西單獨活動一年多,有獨立作戰經驗,由你們來執行這一掩護任務是比較恰當的。經縱隊黨委討論決定並經軍區黨委批准,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來完成。」

皮定均在回憶錄中,把這個任務稱之為「黨交給我們最艱巨最重大的任務」。但是任何人都明白,“最艱巨最重大”也意味著“最危險”,王樹聲交待任務時,語氣不無凝重:主力明晚開始向西突圍,一旅想辦法拖住敵人。三天後,等主力越過平漢線,一旅自行選擇突圍方向。

沒有任何猶豫,皮定均和徐子榮齊聲回答:「請首長放心,我們堅決完成任務!」

新中國成立後,皮定均曾多次回憶領受掩護任務的這段經歷,在他的回憶錄中,還有閒情逸緻描述返程時「夜雨初晴的山區,空氣分外涼爽清新,沁人肺腑。」但是有一個返程時的細節,他從未提過。

上世紀80年代,皮定均已經逝世十餘年,軍旅作家張鳳雛為將軍作傳,採訪到了皮定均當時的警衛員趙元福。趙元福回憶,王樹聲和縱隊政委戴季英一同送皮、徐往外走時,王樹聲聲音壓低:「旅的幾個幹部,每人要準備一套便服。關鍵時刻可以換裝。」

便服,是為最壞情況所做的準備——如果一旅突圍無望,換上便服,化裝成老百姓,還有一絲逃生的機會。無論是王樹聲還是皮定均、徐子榮,都想到了這種可能。而且以當時的形勢推斷,最壞的情況有極大概率成為現實。

趙元福回憶,王樹聲講這話時,皮、徐倆首長沉默無語,也沒有回應。他們並騎而行返回時,趙元福清晰地聽到了皮、徐兩位首長騎在馬上的對話:

「我們不准備便衣。」皮定均說。

「對,我們要和同志們在一起。」徐子榮答。

向東突圍

1949年渡江戰役前夕,皮定均親臨江邊察看地形。

皮定均和徐子榮回到白雀園時已是深夜,稍微眯了一覺,25日一早,馬上召開旅黨委會議,制訂作戰計劃。

皮定均佈置一團、二團向東、東南、東北方向移動,擺出與敵決戰姿態。同時,前沿陣地部隊加固工事,卻要抽出一部分部隊,趁夜向西移動,等天亮後再轉回頭,大張旗鼓地向東。看上去,向東進發的部隊連綿不斷,一副重兵東進之勢。為了加強誘敵效果,皮定均還派出偵察員化裝成老百姓,到敵人那裏去偷看工事,到敵後察看地形,並向當地人打聽進入大別山的路線。

這當然是為了迷惑敵人,掩護主力向西突圍。事實上,敵人預判的中原軍區突圍方向就是東邊,皮定均是在給敵人的預判增加「準確性」。

據皮定均回憶,國民黨軍對中原解放區的包圍,主力佈置在東、南、北三個方向,僅在一旅正面商城潢川一線,就蝟集了4個正規軍和3個保安團、3個民團,並在一旅陣地的東南面構築工事,構築了縱深二三十里的封鎖區,又在東北面的潢川平原留一缺口,妄圖誘使突圍的中原軍區部隊進入陷阱。

中原軍區司令員李先念,原是軍區主力新四軍五師師長。中原軍區的東面,是由新四軍開闢的華中解放區。敵人認為李先念部如果突圍,自然會向新四軍靠攏。但中原軍區卻反其道而行之,將突圍方向選在了西邊。

一縱一旅,駐紮在中原軍區各部隊的最東面,在主力決定向西突圍的決策下,一旅自然而然地要承擔起斷後掩護的任務。

這樣的任務,註定是危險和艱難的,很可能會是一個悲壯的結局。曾經感動無數人的電影《集結號》,講述的就是一支悲壯的斷後部隊。

公平地說,《集結號》是一部精彩的戰爭大片,製作精良,場面震撼,情節動人。但是恰恰在「集結號」這個貫穿電影的情節上,犯了個軍事常識錯誤,完全憑空杜撰。

用集結號通知撤退的方式在戰爭中是不現實的。號聲最多能傳幾公里,且不說能不能保證讓掩護部隊聽到,就算聽到了,敵人也能聽到,阻擊就失去了意義。

戰爭講究系統和精確,真正給部隊下達阻擊掩護這樣的危險任務,一般會明確撤退時間。就像王樹聲給皮定均、徐子榮下達任務一樣:三天後,主力越過平漢線,一旅自行選擇突圍方向。

更不符合史實的是,電影中團長許諾的集結號壓根沒吹,讓「中野獨二師一三九團三營九連連長穀子地」負屈半生。在我軍軍史上,沒有一項命令的執行、任務的完成,是靠這種謊言換來的。

一旅執行的任務,和《集結號》中九連的任務別無二致,近乎「丟卒保車」。危險是心知肚明的,但王樹聲下達的任務很明確,皮定均和徐子榮接受任務沒有任何猶豫——這才是人民軍隊真正執行命令的樣子。

同時,一旅也不是「丟卒保車」的“棄子”。中原軍區選擇一旅承擔掩護任務,不是捨棄,而是相信他們有完成任務的能力。

一旅的確是支兵強將勇、可堪大任的隊伍。

當時的一旅誕生還不到兩年,其前身是1944年9月組建的豫西抗日先遣支隊。太行軍區為開闢豫西根據地,給豫西抗日先遣支隊抽調了最好的人員和武器,支隊所有營以上幹部都是經過長征的紅軍老戰士。戰士也是經過嚴格挑選的覺悟高、身體強的,武器裝備也是比較精良。抗戰勝利後,先遣支隊南下桐柏山區,與新四軍第五師會合,不久改編為中原軍區第一縱隊第1旅,下轄3個團,總兵力六千餘人。

因為當時部隊除了番號,還有以首長之名冠名的習慣,所以一旅也常被稱為「皮旅」。不過,「皮旅」之名真正叫響,還要等到他們完成那次堪稱神奇的突圍戰之後。

皮旅旅長皮定均,1929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1931年入黨,參加了開闢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和川陝邊區的鬥爭。1935年參加紅四方面軍長征。抗日戰爭時期曾任八路軍一二九師特務團團長、太行軍區分區司令員,身經百戰,屢立戰功。皮定均的外號「皮老虎」“皮猴子”,足見其有勇有謀。

阻擊敵人三天,對皮旅來說並不難,但是完成掩護主力任務後,身陷虎穴的就只剩皮旅孤軍,他們如何突圍求生呢?

追隨主力向西的計劃在旅黨委會上被第一個否決。理由很簡單,那樣勢必把敵人全部引向西,這對主力極為不利,而且把自身置於30萬敵軍的圍追堵截之中,有被前後夾擊的危險。

向南?有長江天險,一支孤軍要突破它是絕對不可能的。

向北?是黃淮平原和縱橫交錯的河流,眼下正是黃梅雨季,要連續渡河是不可想像的。

向東?敵人重點防禦方向,四個軍、十幾萬人、幾十道防線,皮旅區區數千人,無異以卵擊石。但是向東突圍,與主力逆向而馳,把追兵引向東,能最大程度減輕主力的壓力。

向東突圍!旅黨委會先定了大方向。至於更大的難題——如何突圍出去,緊接著召開的全旅團級幹部會上繼續研究。

集中兵力強行突破和化整為零分散突圍,這兩種最慣常的突圍方式都被否定了。前者敵我差距太大,即便突圍也會損失慘重;後者部隊失去統一指揮,損失更大。

穿插、繞行的幾個路線,在敵人的四面合圍中,也都不盡可行。會議一時陷入了沉悶、壓抑的氣氛中。

政委徐子榮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聽著大家發言,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這時忽然開口:「我現在有個想法。等主力過了鐵路,我們是不是可以虛晃一槍,全線出擊,然後一收,偽裝跟在主力後面,走它一天半日,又趕快隱蔽起來,閃過敵人追擊,我們再來個回馬槍,向東疾進。」

會場上一陣議論。大家普遍的看法是,政委的設想很好,實行起來難度太大。皮旅防禦戰線有20公里寬,佯攻一下容易,「一收」不是短時間的事,再說隱蔽,整個中原軍區幾乎都在敵人眼皮子底下,六千餘人能藏在哪裏?

皮定均卻被政委的一番話點醒了。突圍打陣地戰,面對十幾萬的敵人,一旅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但是先佯攻再一收,把敵人調動起來,就成了我軍擅長的運動戰。敵人動起來,一旅就能找到機會。至於隱蔽地,他早就有一處理想之選。

隱身劉家沖

抗戰時期的皮定均

1946年6月26日,國民黨軍開始向中原軍區發起進攻,全面內戰就此爆發。

25日一整天,皮旅大張旗鼓地東進表演果然奏效。實際上,中原軍區主力在24日夜間即開始了向西突進,25日傍晚已衝過平漢鐵路。國民黨軍並不是沒有察覺,但判斷不出那是主力突圍方向還是佯攻方向,所以東、南、北三個方向的國民黨軍大部隊按兵不動,還在嚴陣以待。

24日夜、25日一晝夜,他們就這麼觀望過去了。皮旅兵不血刃爭取到了兩天時間。

26日,該來的還是來了。拂曉,悶雷般的炮聲傳到了白雀園旅部駐地。

皮定均曾寫道:「6月26日,國民黨武漢行營舉行記者招待會,他們得意忘形地宣稱:未來24小時內將發生驚人的奇蹟。這天上午(26日)看來敵人正被昨天我軍西面行動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東線的敵人尚不敢輕舉妄動,敵人的攻擊顯然是試探性的。到了下午,敵人對我軍西進大概有所察覺,攻勢驟然猛烈起來。」

面對強敵的多路進攻,一旅各團沉著應戰,利用工事、丘陵、山溝、稻田、河道等有利地形,堅決阻擊,節節抵抗,敵人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重大代價。至傍晚,國民黨軍在一旅的頑強阻擊下,未能越防區一步。

戰鬥進入膠著狀態。在指揮所里用望遠鏡觀察著前線的皮定均也無比焦灼,這麼打下去,怎麼讓部隊完成計劃中的「一收」?

關鍵時刻,天時眷顧了皮旅。臨近傍晚,整天斷斷續續的陣雨忽然轉成如注暴雨,天地間一片混沌,幾米外就不見人影。

「出擊!把敵人趕得遠一點。」皮定均果斷下令。

去一團傳達命令的是作戰科長許德厚。他後來回憶,皮定均囑咐他:出擊之後部隊撤下來,一團三營留守。如果到時候旅直不在白雀園了,你們就到劉家沖集合。

劉家沖,皮定均為一旅六千人馬找到的藏身之所。

劉家沖是個小山村,只住有六戶人家,小丘陵地帶,樹木茂密,是潢麻和商經兩條公路的交會處。這裏沒有大山,在敵人看來是不可能隱藏大部隊的。別說敵人沒想到,就是一旅的官兵也沒有想到旅長會下這步險棋。

皮定均卻早就相中了這裏。

皮定均的兒子皮效農曾在接受採訪時回憶:「父親對山川地形地貌的把握有著驚人的記憶力。抗戰時他在一二九師劉伯承手下當團長,有一次騎馬去師部見劉師長。一到師部,劉師長問他一路上經過幾座山、幾條河、幾個村莊,叫什麼名字,什麼地形,把他問住了。他只顧騎馬趕來,沒有想到其他的。但從那以後,他就多了一個心眼。凡是走過的山川河貌,他都一一默記在心。部隊一到宿營地,他就去看地形地貌。」

還是一旅剛剛移駐白雀園時,皮定均就注意到了距離旅部只有十餘里的劉家沖,說那裏是「打游擊的好地方」。劉家沖的丘陵地勢並不險要,又距離公路很近,確實不是理想的藏身之處,但這裏有大片茂密的黑松林,卻能提供最好的隱蔽所。

即將入夜之時,前線的部隊撤了下來,隨後從白雀園出發,向西浩浩蕩蕩疾行。數千名幹部戰士,從20多里寬的戰線上有序撤退,再集中到白雀園,前後不到1個小時。這樣的效率堪稱神速。

部隊向西疾行,同樣是留給敵人的煙幕彈。西行20里後,忽然拋開大路折向南,穿進了一片稻田。身後泥濘的足跡,留給大雨沖刷乾淨……從白雀園到劉家沖,直行的話只需一個小時左右,一旅愣是兜了一個大圈,一夜急行軍,直到27日天色將明,才潛入到那片黑松林中。

為了確保安全,他們在四周佈置警戒哨,嚴密封鎖消息。部隊露宿在樹林裏,不生火做飯,不吸煙,咳嗽都要捂著嘴。一團團長王誠漢對部隊隱藏劉家沖有著深刻記憶:「皮定均下令,人不許說話,馬不許叫,不生火不煮飯,只吃炒豆。為防止槍走火,除了崗哨外,其他人員的槍支全部退出子彈。黑松林里每棵樹下都擠滿了兵,無線電台關閉,槍支退出子彈,所有的馬都堵上了嘴。飼養員把馬嘴用繩子纏上……」

留在前線的一團三營,把阻敵三天的任務執行到了最後。自25日夜到26日夜,三營派出7個小分隊,對敵前沿陣地進行火力偵察,各連還派出戰鬥小組,出沒在幾個山頭上,給敵人造成皮旅還在堅守、準備向東突圍的錯覺。27日下午,敵人頻繁進攻,均被三營官兵們奮勇擊退。27日夜,他們接到旅部命令:「掩護主力突圍的任務已經完成,立即轉移,追趕部隊。」

皮旅在黑松林里蹲守了一天一夜。28日凌晨,當國民黨軍向西在潑陂河、白雀園等地搜尋皮旅時,皮旅幾千人馬突然從劉家衝殺出,以神奇的速度向東插到敵人身後。

29日,皮旅進抵鄂豫邊界的小界嶺,那裏原是敵人圍困中原軍區的第一道封鎖線。皮定均很是擔心會遭遇敵人的重兵阻擊。恰好,前行的偵察隊抓回了三個「舌頭」,皮定均親自審問。

三個傢伙穿著草綠色的美式軍裝,還背著一部美式收發報機,站在皮定均面前一個勁兒的哆嗦。

「小界嶺有多少人?」皮定均問。

其中一個手指西北方向,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沒人,沒人,都去追了。」

皮旅暢行無阻,越過了敵人的第一道封鎖線。

青風吹去萬人愁

1946年6月28日,在中原軍區主力突圍行動開始4天後,圍攻中原解放區的國民黨軍總指揮、鄭州綏靖公署主任劉峙才察明中原軍區主力的真實意圖,著急忙慌地命令跟進、堵擊。同時,對一直在東面虛張聲勢,又忽然神秘消失的皮旅,劉峙派出了整編第七十二師(相當于軍)進行「搜剿」。

29日,皮旅輕鬆地跨過小界嶺封鎖線,行蹤卻被整編第七十二師偵知。他們馬上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獵狗一樣追了上來。

但是,皮旅已經踏入大別山區,在這裏比行軍、拼速度,國民黨軍怎是對手。6月30日,「皮旅」順著大別山脊樑,飛兵東進,來到河南商城縣境瓦西坪村。剛想進村休息,槍聲夾雜著手榴彈的爆炸聲忽然在村東的大山上響了起來。通信員急報:“偵察連與敵人遭遇了!”

皮定均的手上,連一張軍事地圖都沒有,只有一份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袖珍地圖。多虧他自幼生於大別山,又在長年的戰爭中練就對地形地貌的極端敏感。參照著袖珍地圖,從行程、方向和這座山的高度來推測,村東高聳入雲的大山應該是地圖上標明的高達1900米的大牛山了。

位於瓦西坪村西南的大牛山,是鄂豫皖三省的交通咽喉,也是皮旅由河南東進安徽的必經之地。尾隨之敵尚不能確定是否擺脫,在這裏遭遇阻擊,不能不擔心敵人前後夾擊。

久經沙場的皮定均,從雜亂的槍聲里判斷出敵人是倉促開火,應該也是剛到不久。

「像撕布一樣把它撕開,動作要快要猛!」這是皮定均向一團團長王誠漢下達的命令。王誠漢晚年回憶,當時皮定均鐵青著臉,語氣堅決、嚴肅,他還特意向王誠漢交代說:“把情況告訴部隊,不打開這條道,別處無路可走。”王誠漢立即明白,這是破釜沉舟的“死命令”。

一團有「老虎團」之稱,進攻當真勢如猛虎。皮定均在回憶錄中對這場戰鬥有著非常生動而又直觀的描寫:“他們衝進密林,飛上山崗,一霎間,槍炮聲、喊殺聲如巨雷滾動在山谷里。敵人哪裏是我們的對手!怎能阻擋這股奮勇的銳氣?從我們組織攻擊、到發起戰鬥到攻上山頂,前後不到兩個鐘點,敵人就徹底垮下去了。”

此戰之後,皮定均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這一天,我們越過自抗戰以來第一個最高峰……這天的行動是我旅突圍以來最困難的,用這最困難的行動紀念黨的生日。」

說到「突圍以來最困難」,皮定均的結論下得早了。在接下來的20天裏,他們還有上千里的征程,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是每天都要面對的困境,類似突破大牛山的驚險戰鬥,還要經歷幾次。

「漫水飄來千笠寺,青風吹去萬人愁。」這是皮定均日記中記下的一座古廟大門前的對聯。那天是7月10日中午,皮旅到達一個山中小鎮,原本計划著能夠休整一下。皮定均看到這副對聯,就和廟裏的僧人攀談起來。一談之下,皮定均當即下令:部隊馬上開火做飯,哪個連隊吃完哪個先走,儘快佔領青風嶺。

原來,對聯中的「青風」“萬人愁”都是山名,距離小鎮不過一二十里路,又是東進的必經之路。皮定均對前行路上的每一處險要之地都留足了警惕之心。

果然,前鋒部隊行至青峰嶺下,就與半山腰上的國民黨軍發生了交火。緊接著傳來的情報更讓人心焦,有兩個師的敵人正在尾隨而來。

觀察了一下地形,皮定均發現,前面的守敵只在半山腰,居高臨下堵住了路。直接正面進攻的話,勢必傷亡很大。皮旅這回拿出了兩個主力團,一團正面佯攻,二團從右翼輕裝上山,迂迴敵人側後。

二團上山的地方是一片幾丈高的峭壁,山腰裏灌木密如梳篦,根本沒有路可走。戰士們用綁腿吊上峭壁,用砍柴刀、刺刀劈開通路,艱難地向上攀爬。

二團團長鍾發生後來曾回憶,皮旅長對我們的進攻高度重視,連續三次派人來督戰。第一次,派一個通訊員來問:「前面情況怎麼樣?」第二次,派了作戰科副科長晏明鰲,傳達了他的命令:“快攻上去,否則有覆沒的危險。”第三次,乾脆是副旅長方升普來了。

一小時,二團終於在山頂出現。接下來的一幕,便是皮定均舉著望遠鏡看到的情景:「一路衝鋒隊伍的前面,幾個機槍射手平端著機槍,邁著大步,邊走邊掃射;另一路的戰士們同時甩出一排手榴彈,隨著巨響和升起的濃煙,喊著驚天動地的殺聲,衝進敵群,展開了白刃格鬥。這時,一團官兵也從正面石板道直衝山頂。」

不到兩個小時,青風嶺打了下來。審訊俘虜得知,這是由國民黨收編偽軍改編成的「安徽省挺進縱隊」。幾天前,國民黨安徽駐軍得到了通報,皮旅在鄂豫皖交界處活動,正向東進入安徽。青風嶺的守軍是臨時安排的,大部隊還在一天的行程之外。殊不知皮旅行動如此迅速,敵人的阻擊部署還沒完,就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中原」「突突」

奪取青風嶺後,皮旅不敢耽擱,繼續向東疾行,11日,從磨子潭強渡淠河。

這一仗,是皮旅突圍過程中最驚心動魄的一仗,險象環生。

磨子潭是大別山東陲門戶,位於淠河西岸,三座大山壁立對岸。山陡水急,地勢險要,渡河本就艱難,屋漏偏逢連夜雨,國民黨整編第四十八師一部正朝磨子潭趕來截擊。這支敵軍屬於作戰兇狠的桂軍,以廣西兵源為主,猶善山地作戰。

皮旅在磨子潭只找到了五艘小船,一艘船每次最多能裝十個人。幾千人的隊伍,船渡過去不知要到何時。搭建浮橋的努力嘗試了三次,都在洶湧奔流的河水中宣告失敗。

皮定均的警衛員趙元福回憶,大約是夜裏10點鐘左右,皮定均果斷地說:「不能猶豫了,現在只能用小船把女同志和傷病員渡過去,部隊涉水過去。」

在當地老鄉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一個水位較低、可以徒涉過河的渡口。凌晨1時許,正當部隊開始渡河之際,敵人先頭部隊也趕到了,與先行過河擔任警戒任務的三團一營爆發激戰。

渡河部隊則利用暗夜和大雨的掩護,拚死強渡。身材高大的戰士率先跳入河中,手挽著手結成人牆,讓戰友們攀住他們的身體橫渡淠河。

敵人的機槍、炮彈向著河面掃射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讓敵人的射擊沒有準頭,還是不斷有人被流彈擊中,被洶湧的河水捲走……旁邊的人搶上一步,把人牆的缺口補上。

過河的部隊馬上投入戰鬥,終於驅散了敵人的先頭部隊,保證全旅強渡成功。

是役,皮旅損失不小。除了背水一戰的一營傷亡很大外,三團還有一個連被敵割斷,與主力失聯。不過,後來這個連在大山中兜兜轉轉,被鄂東獨立二旅五團收編。

渡河過程中,皮旅還「丟」了一個出生僅8天的孩子。

皮旅千里突圍的征程,前後不過24天,居然有小生命降生,而且不止一個,是兩個!

台台長顧玉平的愛人柴桂欣,在蘇北生下了一個孩子,起名「蘇生」。

參加中原突圍的四名女兵

強渡淠河時「丟」的這個孩子,叫“范中原”,父母是皮旅供給部長范惠和愛人薛留柱。

中原突圍時,薛留柱已臨近分娩,旅首長專門配了一匹騾子要她騎。快到吳家店時,薛留柱有臨產徵兆,她的孩子是在當地農民家的灶房裏出生的。為了紀念中原突圍,范惠夫婦為這女孩取名「中原」。

皮旅在吳家店休整三天,是整個突圍過程中唯一一次。范惠夫婦一輩子都記得:皮定均、徐子榮等旅領導都來看望和道喜。他們說:「行軍打仗還添丁增口,真是大喜事啊!」皮定均抱起小中原,邊端詳邊誇獎:“這娃娃漂亮,名字很有意義,要好好照顧她。”皮定均還專門派了一副擔架,四個戰士,輪流抬著母女行軍。

幾天後,皮旅在狂風暴雨中強渡淠河。據皮定均的警衛員趙元福回憶,皮定均目送著家屬、傷員上船時,很快發現隊伍里少了一副擔架,他問供給部長范惠和他的愛人薛留柱:「孩子呢?」

夫婦二人無言作答。為了不給戰友添麻煩,不給部隊拖後腿,他們夫婦忍痛把孩子留給了磨子潭邊的一船工家裏。

小中原最終被找到,已是二十八年之後。范惠夫婦在大別山區找到了自己的女兒范中原時,她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媽媽。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捕,這個孩子輾轉了8戶人家。

在突圍途中誕生的另一個小生命,比范中原小三天,是三團參謀長青雄虎、何濟華夫婦的孩子。

何濟華在回憶文章中寫道:「突圍時我懷孕九個多月了,挺個大肚子,天天跟隨部隊行軍。過潢麻公路時,我跟著部隊跑步通過,肚子疼得受不了我就用一塊土布緊緊地綁在肚子上。翻大牛山,我手抓著荊條住上爬,下山時,我和別的女同志手拉手坐在坡上往下滑。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決不掉隊!」

何濟華的女兒出生於青風嶺戰鬥正酣之時,乳名叫「突突」。這個名字和范中原一樣,是為了紀念在中原突圍中誕生。同時,「突突」是槍聲的象聲詞,這個孩子降生時,青風嶺上正槍炮聲大作。

也許就是因為誕生在「突突」的槍聲中,何濟華回憶,“小寶寶很有自己的特點,聽到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她不哭;強渡淠河時,機槍子彈打穿了她的襁褓,也不哭不鬧。但是部隊一停下休息時,她反倒哭鬧起來。”

強渡淠河之後,12日下午,皮旅趕到大別山的出口毛坦廠。半個月的艱苦跋涉,皮旅躍出了大別山的重重艱難險阻。

然而,對這樣一支擅長山地運動戰的隊伍來說,接下來一馬平川的皖東平原,意味著更大的危險。

會師

7月13日,「皮旅」近5000人集合在毛坦廠鎮東山坡上,召開了穿越皖中平原的動員大會。在這個動員大會上,皮定均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求部隊徹底輕裝:“除了武器彈藥和身上穿的衣服鞋子,其他東西一律甩掉!”

不僅如此,皮定均還對輕裝進行了嚴格的檢查,輕裝徹底到所有的炊事擔子、公文箱子和個人的全部用品,甚至連走不動的牲口也都要精簡掉。

據「皮旅」老兵回憶,那一天動員會後,「皮旅」官兵的背包,整整丟滿了一山溝。一馱子一馱子的檔案、文件,在火中化成了青煙。

部隊如此徹底的輕裝,為的是以後五天五夜的高速急行軍。因為在以後的五晝夜裏,他們要和國民黨軍圍堵部隊「賽跑」,向東飛奔700里,衝出他們即將合攏的包圍圈,與蘇皖解放區部隊會師。

7月15日拂曉,「皮旅」三團一營輕取官亭鎮,在該鎮僅停留不到一小時,部隊又出發,向北拐向鳳陽。16日,奇襲吳山廟,沒費一槍一彈就俘虜保安隊30餘人。

此時,皮旅已經以每晝夜150里的速度狂奔了四天,中間連打個盹的空隙都沒有,疲憊至極。輕鬆奪取吳山廟後,部隊滿以為能在此休整一下,沒想到皮定均又下了令:「在吳山廟吃飯,吃完飯立即出發。」

皮旅官兵的體力已經熬到極限,聽到這個命令,幾乎所有人都有怨氣。一直帶領偵察隊前行探路的皮旅偵察科長楊斌廉曾回憶,幾個旅首長吵了起來。

二團團長鍾發生是和皮定均一起開闢豫西的老戰友,脾氣火爆。他提出休息一天的建議,被皮定均不容置否地駁回。鍾發生髮起火來,甚至直接指著皮定均大吼:「你算什麼英雄,怕死鬼!在這裏休息一天有什麼了不起。敵人來了,老子去打!」

政委徐子榮也勸:「是不是稍微休息一下,不要一天,幾個小時?」

部隊的疲勞狀態,皮定均如何不知?他在回憶錄里還詳細地寫過:同志們經過四天四夜的連續強行軍,已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在這四晝夜中,只有原地幾分鐘的休息,或者前面遇上了障礙,後面才能爭取這點空隙合一合眼……即使是鋼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這樣緊張的運動啊!

但是,負責偵察的楊斌廉給他帶來了更為緊迫的情報:敵人已在淮南路兩側強征民夫搶修工事。

皮定均的外號不但有「皮老虎」“皮猴子”,還有一個不太好聽——“皮騾子”,說的是皮定均脾氣大,脾氣倔。

皮定均的犟脾氣上來了,沒發火,命令卻還是絲毫不動:「不能休息,吃完飯就走!」

皮旅官兵還是按照旅長的命令,準時離開吳山廟,連夜搶越淮南路,進入定遠地區,再向津浦路飛速前進。

次日凌晨,國軍整編第四十八師主力趕到了淮南路——時間大概也就是皮旅離開的三個小時後。三個小時,皮旅已經在幾十里開外了。

7月20日,皮旅到達蘇皖交界的津浦鐵路邊。這裏是皮旅突圍的最後一關。要過津浦路時,副旅長方升普對他說:「老皮,一路上我們一直走在一塊兒,現在是最後一關了,你先過去,我留在這邊督陣,就是拉也要把每個同志拉過去。」

最後一關,打得驚天動地。

皮旅編成兩個行軍縱隊,以旅直和第一、第三團為右路縱隊,第二團為左路縱隊,平行穿越津浦路。

二團、三團剛剛邁過鐵路線,一列國民黨部隊的裝甲列車趕來截擊,「半渡」被擊,擔任全旅後衛的一團被截了下來。與此同時,後續趕來的國民黨軍也沿著鐵路線壓了過來,企圖從兩翼鉗擊。

危急時刻,二團、三團各自抗住左右之敵;工兵排點燃炸藥阻止裝甲列車;全旅迫擊炮集中轟擊敵人車站據點,掩護一團衝過津浦線。

一團指戰員從鐵路兩側奮不顧身躍上路基,攀上裝甲列車,將集束手榴彈投進車內。國民黨軍遭受重大殺傷,向明光方向倉皇逃去。經過3個小時的激戰,一旅終於在7月20日10時全部越過津浦線。

隨後,皮旅以完整建制、約5000人,突出了包圍圈,向嘉山全速前進,與前來接應的淮南軍區嘉山支隊會師。

當年《新華日報》刊載此勝利突圍消息時,以《謹向皮定均將軍所部致敬》為題發表評論:「我中原軍區皮定均將軍所部,突破蔣軍重圍,歷盡千辛萬苦,於七月二十日勝利到達蘇皖解放區某地。證明了共產黨軍隊是消滅不了的,人民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力量。」

整個中原突圍,歷時36天,粉碎了國民黨30萬人的圍追堵截,蔣介石限期全殲中原部隊的陰謀徹底破產。當然,中原部隊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中原軍區向西突圍的三路主力,部隊損失都在半數以上。

只有皮旅,以完整建制抵達了蘇皖解放區。他們是中原軍區突圍最早、保存最完整的部隊,創造了中國革命戰爭史乃至世界戰爭史的奇蹟。事隔21年後,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來自各地的黨政軍主要負責人時,看到了皮定均,笑著說:「你過去帶領的那個皮旅打仗真行啊!在中原突圍時雖然只是一個旅,中央是把它當作一個方面軍使用哩!」

突出重圍的皮旅被改編成華中野戰軍第十三旅,後來又擴充為獨立師,轉戰華中、華北,參加了蘇中、萊蕪、孟良崮、臨汾、太原等戰役,在解放戰爭中屢立戰功。這支英雄的部隊,正式番號經歷過多次變化,但中原突圍鑄就的「皮旅」精神,已經刻入了將士血脈。

1969年黨的九大期間,毛澤東發表了著名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講話。他說,一大期間,全國有五十多名黨員,現在只剩下了幾個人,我是倖存者。他轉身問皮定均:“你們中原突圍時留下來的同志也不多了吧?”皮定均答道:“留下來的是不多了,我也是倖存者。”

毛澤東說:「如果怕苦怕死,革命是搞不出名堂的,就是要有你們中原突圍那樣衝鋒陷陣的拚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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