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變形記》顯然是路魆小說《最後一次變形》(刊載於《收穫》2021年第4期「青年作家小說專輯」)最為重要的“前文本”之一。對此,路魆本人也並不諱言。《最後一次變形》不僅明確將卡夫卡的《變形記》作為表哥第一次「變形」的直接“誘因”,還在小說里同時給出了兩個結局迥異的《變形記》版本:一個是眾所周知的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後逐漸被家人所憎惡和厭棄,最後在飢餓中孤獨痛苦地默默死去;另一個是“童話繪本”版,其結尾部分和小說原作大相逕庭:“這隻名為格里高爾的甲蟲,在家人的鼓勵下,獲得自由,飛向藍天,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沿著這一思路來看,路魆的這篇小說則可以視為卡夫卡《變形記》一個新的文本延伸或想像,而表哥後來的種種遭遇與選擇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格里高爾的第三種結局。
01
當「變形」成為一種技藝
路魆小說中對於「變形」最大的想像突破之處在於表哥不僅可以變成一隻甲蟲,還能夠從甲蟲再變回到人形。此外,他還可以變成一匹馬、一張凳子、一根擀麵杖、一隻蟑螂、一條魚、一輛勞斯萊斯等等。借用小說里「我」對司機阿光講故事時的說法:“他比孫悟空還厲害。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但他什麼都能變——除了沒見過的,世間萬物都難不倒他。”當然,這裏用孫悟空的七十二變與表哥的「變形」能力作比較,只不過是路魆為了更清楚地介紹表哥這種特殊能力時所採取的一種通俗化比喻與說明。而對這種「變形」想像更為深刻且本質化的解釋則正如王子瓜評論文章中所洞見的那樣:“《最後一次變形》是將卡夫卡《變形記》的形式套用在其《飢餓藝術家》上。”
小說《最後一次變形》通篇的情節展開也正是基於這一想像:當《變形記》里格里高爾的「變形」能力變得可以反覆操作且更具多樣性與實用性之後,他又會有著怎樣的遭際和經歷?小說對此也有著清楚地說明:“變形最初是一種迷人的藝術天賦;後來,它被迫淪為博人眼球的奇觀;再後來,它跟多功能遙控器一樣,普普通通的,卻又能讓生活便利起來。”而家人對錶哥的態度則是“每個人都在嫌棄表哥的性格,每個人卻又儘可能地利用他的變形天賦,謀取便利”。
具體來說,比如姨媽,她開始「為自己生了一個天賦異稟的孩子驕傲不已,整日要他在親戚面前變形,博得滿堂喝彩」,但漸漸就“認定表哥出了精神問題”卻又不敢直接對醫生“道出他會變形的事實,生怕他會被送進精神病院”,而表哥因為「變形」所伴生出的“性格憂鬱”,又使其成為了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親生兒子”。相比之下,對錶哥前後態度轉變更明顯的人當屬“從南方來的嫂子”,她開始時被表哥的“變形天賦迷住了,不顧家人反對,遠嫁到戈壁中的城市來”,“只是,嫂子這種狂熱的幸福,沒有因此維持多久”,甚至最終走向了情感的反面。借用小說里“嫂子”自己的話來形容這種情感變化再合適不過:“你哥以前常帶我去看日落,還變成馬讓我騎,當時真有幾分豪邁。其實多看幾次,也就沒啥意思了。現在想想,這種浪漫真他媽噁心。”至於司機阿光,最開始認為“變形是門藝術”,自己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表哥則是一個傳奇人物,似乎他才是表哥「變形」技藝的潛在知音,他甚至願意為了聽一段關於表哥的故事而捨棄一半的車資。只不過車資的優惠只有一次,“在之後的行程,司機堅持要收我雙倍費用”,甚至於阿光最後直接取代了表哥,成為了家裏新的男主人。
對於表哥的「變形」技藝,姨媽從將其視為可以炫耀的資本,到親情逐漸變得冷漠與疏離;嫂子從一度狂熱的迷戀,到後來覺得無聊、甚至厭惡;司機阿光則從一個遙遠的膜拜者,變為後來取而代之……其分別在不同程度上經歷了從開始時的驚嘆與讚美,到日常化後將其視為平常,乃至感到厭煩的過程。換句話說,表哥的「變形」在初次見識時或者在傳聞中無疑是一種藝術,或者起碼可作為一項奇觀,但當這種藝術與奇觀落入日常生活的重複與瑣碎中之後,則逐步淪為一種技藝,而人們對日常生活技藝的內在要求之一就是實用。因此,落入這一思維方式與具體語境之中的姨媽和嫂子,其對待表哥的態度則與卡夫卡《變形記》中父親、母親、妹妹對待變形後的格里高爾無異,也和《飢餓藝術家》中的演出經理、屠夫、孩子對待飢餓藝術家無異。這種態度及其前後變化過程中混雜了實用主義邏輯之下的主體異化與人情冷漠、日常生活重複瑣碎對於驚奇感受與審美心態的耗損,以及藝術自身不被理解的困境等多重含義。
02
兩座圍城:「變形」與日常生活
在小說《最後一次變形》中,除了表哥之外最重要的小說人物——或者說和表哥同樣重要的小說人物——就是敘事者「我」。甚至於我們可以說,「我」見證並參與了表哥整個的「變形」人生:表哥生平的第一次變形是源於「我」和他所打的一個賭,“當時我打賭說,要是他也能變成一隻甲蟲,我就低頭認輸”,所以才有了後來“那些冷熱交替、囈語連連、神經緊張的日子”,以至表哥最終獲得(或者說是被激發出)了「變形」的能力。而在此後表哥的「變形」生涯中,最重要的轉折點——入獄,也是因為他變成勞斯萊斯載「我」去相親,進而才有他變成的車子中途失控,“像頭被激怒的哀傷的公牛,最後撞了好幾輛車,傷了幾個行人”。這裏有趣的地方在於,表哥因過入獄,“在牢里過一種隔絕人世的生活”;而「我」則“若不是表哥去坐牢,把生活重擔壓在我肩上,我後來是不會為了照顧他家人和賠償受害者,去找了份工作,也不會為了載他家人出行,學會開車,過上體面的家庭生活。時間一長,很多人還以為我們才是一家人呢,忘了那個在獄中受苦的男人”。換句話說,“表哥替我去坐牢,為他的天賦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我」則背負起了表哥家庭的責任,陷入了家庭的牢籠之中。即小說中所說的“實際上,我沒有欠他一分一毫,這次的代價是由我倆平分的:他被牢獄監禁,我被他的家庭監禁”。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其實就是表哥在現實生活中的替代和補充,甚至於連姨媽(表哥的母親)也期待「我」來作為她的兒子,畢竟她“一直想要一個像我這麼開朗又陽光的兒子,而不是自己那個有著變形天賦,然而性格憂鬱,不討人喜歡的親生兒子”。分析至此,我們大概可以說表哥是被其「變形」的技藝所困,「我」則深陷於現實家庭生活的羅網。而由此回到本文最初的論述,如果說《最後一次變形》中的表哥代表著格里高爾的第三種可能的結局,那麼「我」則是格里高爾的第四種結局——如果格里高爾從來都不曾變成過甲蟲,他最終仍無法擺脫人情的冷漠、生活的困境與主體的異化。
如果再嘗試推進一層來看,整篇小說一開頭就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文本隱喻,「縣監獄設在偏遠的峽谷,又地處戈壁腹地,食物匱乏」,“沒有計程車司機願意載客到那兒去”。表哥在這樣的監獄中坐牢,顯然暗示了某種孤獨、疏離、放逐的主體狀態和情緒氛圍。而「我」則堅持每月十五號去探望表哥,“我跟他見面的時間,每次只有十五分鐘。為了這十五分鐘,我要忍受半天孤寂的旅途,穿越人煙稀少的戈壁公路,清晨出發,傍晚歸來”。從具體情節層面來看,「我」之所以堅持探望表哥,一方面是「我」“替代了他在家庭中的位置和角色功能”,作為家裏人的代表需要盡到相應的責任(姨媽和嫂子顯然都不願意來看望他);另一方面也或許因為表哥坐牢一事多少和「我」有關,甚至可以說是因「我」而起,「我」多少負有一些內疚之情。總之,“我是這世上最有義務去探望他的人”。而如果拋開“坐實”的情節內容來看,「我」每月往返於戈壁公路之上,則也多少帶有一點孤獨上路與自我放逐的意味。表哥受困於異乎尋常的「變形」技藝,而「我」則難以擺脫日常家庭生活的桎梏;表哥在遠僻的縣監獄中坐牢,而通往監獄的漫長的“戈壁公路”則每月定期地成為「我」所深陷的囹圄。「我」與表哥實為一體兩面的主體存在。在這個意義上,不論格里高爾是否變成甲蟲,不論表哥是否具有「變形」的能力,其都將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後來生活的壓抑與主體的困境。
03
「最後一次變形」與永遠的變形
小說《最後一次變形》中表哥可以「變形」成一隻蟑螂、一條魚或一隻螞蟻,並“沉迷於觀察身體轉化為另一種物質形態時那種完全陌異的感覺”:比如變成蟑螂的表哥可以感受“桌底下的世界,比他想像的要複雜:那裏到處是食物碎屑,夠他吃一輩子;那裏蛛網遍佈,陷阱重重;那裏還有很多牆洞,四通八達……”;變成魚的表哥能夠真切感受到,“魚並非沒有活著的感覺,水從四面八方壓迫著它,就是它活著的全部感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句話對他從來就不適用”;而變成螞蟻的表哥則知道,“螞蟻不是聾子,身體其實遍佈聽覺器官,樹葉落地的聲音都能引起全身震動”。這裏所引發出來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變形」之後的表哥究竟是作為人的表哥,還是一隻蟑螂、一條魚或一隻螞蟻而存在?
小說中表哥本人顯然也遭遇到了這種主體認同的困境,因此他才下定決心,在入獄期間,「連一次變形都沒有做過,已改過自身,決心重新做人,以肉身承受刑罰的鞭笞」,“最後一次變形,他發誓要永遠變回一個人,踏實地生活下去!”而這也竟然成為了壓垮表哥與姨媽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說之前的「變形」技藝讓姨媽與表哥之間的母子關係變得古怪而疏離,那麼出獄後表哥拒絕「變形」成一根擀麵杖,則使得維繫二者之間關係的最後一點實用主義聯結也就此煙消雲散。類似的,最初是能夠「變形」讓表哥在人群中顯得奇怪而另類,後來則是能夠「變形」卻拒絕「變形」讓表哥失去了很多融入社會的機會,比如因為表哥拒絕變成蒼蠅去“監視男女偷情”,使其失去了“私家偵探所”的工作。甚至於縱使表哥結交了一些同樣懂得「變形」技藝的朋友,但表哥“他心意已決,決定敞開胸懷,接受生活摧殘,他寧願變成酒鬼,變成失業者,變成一個小偷,無論變成什麼,他始終是一個人”,因而最終也失去了這群“特殊”的朋友。
從人「變形」成其他事物,再變回為人的表哥究竟是人,還是其他什麼。小說中關於這一問題的思考中還隱藏了兩個更為複雜且幽微的層面值得進一步展開來討論:一方面,表哥「變形」前後的狀態並不能完全割裂開來,或者說「變形」過程對錶哥自身並非毫無影響,“表哥已經變回一個人,但性情也變了。那些冷熱交替、囈語連連、神經緊張的日子,像個熔爐似的,把表哥的靈魂、身體以及某些只存在於幻想中的物質,統統融為一體,進行了一場複雜的精神化學反應,而產物則是一個憂鬱敏感,行動遲緩,同時獲得了某種能力——或說是被激發出了天賦的表哥”,這正說明「變形」能力的獲得與整個變形過程對錶哥本身主體精神特質存在影響。
另一方面,在小說最後,表哥的「變形」能力有了進一步的提升和飛躍:“經過漫長的壓抑後,他的變形天賦在這些死寂,純凈,被寒冷重重包圍的深夜裏,回歸了自由,得到了一次能量躍遷,上升至另一種更高的層次。他終於可以變成一陣風,在走廊前後迴旋,或變成一攤水,滲入地板縫隙後重新聚集起來……種種曾令他感到恐懼的具有流動性的事物,此時紛紛與他同在。”這裏我們可以認為作者是在試圖通過營造某種更高的「變形」境界層次來消泯「變形」前後的我/他之別,比如小說最後那幢海邊的房子與表哥之間的關係,比如表哥給「我」的信中所寫的“那天,我發現自己看不到天空了。後來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成為天空的一部分了吧”,“最後一次變形,我不再變回人,因為這世間,再沒我的位置了。但我已經是那山川日月,是這天地萬物。不死,不滅”等等。
甚至於我們不妨嘗試大膽揣測一下作者路魆關於「變形」的終極創作野心:“當我望見蔚藍的海洋時,內心沒有任何波瀾,甚至認為那不過是一個積水的大土坑,千萬年過後,等它再次乾涸時,也將成為一片絕望的戈壁大漠。”在這個意義上,「變形」正是世間一切事物的存在狀態,而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作者在同一篇短篇小說中同時營造戈壁大漠與大海波濤兩種截然相對的故事發生空間的內在原因,所謂“滄海桑田”,不過只是一番更為宏大且持久的「變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