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劍英

很多人都知道毛澤東在談論詩歌時有一個難以自解的矛盾現象,那就是他喜好舊體詩詞卻又不提倡,不喜歡新詩卻予以推廣。

1957年1月12日,毛澤東複信臧克家:「這些東西(指毛澤東的18首舊體詩),我歷來不願意正式發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詩當然應以新式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 在1958年3月的成都中央會議上,他卻又說:“中國詩的出路,第一條,民歌,第二條,古典,在這個基礎上產生出新詩來,形式是民歌的,內容應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對立的統一。現在的新詩不成形,沒有人讀,我反正不讀新詩,除非給100塊大洋。”

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寫信給詩友陳毅,指出:「反映階級鬥爭與生產鬥爭,古典絕不能要。但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將來的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

葉劍英對待舊詩和新詩的態度又是怎樣的呢?葉劍英與毛澤東的觀點「同中有異」。葉劍英與毛澤東一樣終生喜歡舊詩,卻又有過毛澤東所反對的教導身邊青年學習舊詩並樂此不疲的實踐。

主張舊瓶裝新酒,以舊詩歌的形式表達新時代的內容

迄今為止,雖未見葉劍英專門談舊體詩詞的文章和著作,但可以通過其詩詞作品的序跋以及與人談詩論文時所留下的文字記錄來探索其相關觀點。例如1925年的《滿江紅 香洲烈士》序:「……劍念河山依舊,人事全非,不禁愴然淚下者,悲痛之餘,詞以悼之。」1952年在題字中講到《過五台山》的寫作緣由:“1947年秋,予參加阜平西柏坡全國土改會議,歸時游五台山,時已經土地改革,作三絕以紀之。” 1954年《戲作》序:“在軍委擴大會上,陳總以鯊魚皮包贈我,即席戲作。” 1958年《水調歌頭 車中戲作》序:“由莫斯科乘火車回國,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九日,時正圖一○四失事,戲作。”1960年《草原紀游》序:“……有些趣事,詩以紀之……” 1965年《無題》序:“巡視了海洋島、大長山列島防務,極為興奮,特留四句……”1971年《慰陳毅同志》序:“毅公卧病,詩以慰之。”1972年《悼陳毅同志》序:“陳毅同志逝世,詩以悼之。”1977年《遊學大寨雜詠》:“……到大寨參觀,感觸所及,詩以紀之。”可見,葉劍英的詩歌,大抵興之所至,或心有所念,或極為興奮,或悲痛之情,或有感觸,因而紀之、悼之、慰之、詠之,甚或戲之,絕不作無病呻吟之聲。

較為集中體現葉劍英的詩歌創作理念和對舊詩新詩態度的是他在廣州與詩人蒲風等人的一次談話。1938年5月上旬,在梅縣同鄉、國民黨六十五軍參謀長兼廣州警備司令部參謀長曾其清的一次家宴上,葉劍英與同為梅縣老鄉的青年詩人蒲風等人談詩。

蒲風展示他出版的十本詩集,並要送給葉劍英。葉劍英對蒲風說:「看樣子你還不到30歲,就這麼多產豐收,真不簡單!」蒲風說:“請葉總多多指教。”葉劍英說:“我看寫詩著文,不光要求數量,更需要質量。現在抗戰工作忙,要節約紙張和時間。”大家點頭稱是。葉劍英接著說:“聽說你們不主張寫舊體詩,不主張舊瓶裝新酒,要把舊瓶子通通打爛,是嗎?”蒲風說:“從方向來說,我們主張發展新詩歌,舊詩歌死框框太多,太古板,不易學,不易懂,要入歷史博物館,讓位給新詩歌了。”葉劍英說:“我看不一定。”他指著在座的陳華說:“我看過他寫的舊體詩,寫得不錯嘛。”陳華說:“葉總看到的是我在《抗戰大學》上答讀者問的那首詩吧。那是一首通俗化的舊體詩,是舊瓶裝新酒的一種嘗試。葉總過獎了。”

停了一會兒,葉劍英莊重地說:「我看舊瓶子不能丟,至少目前不能丟。新瓶舊瓶可以並用嘛。比如演戲,不光要演白話戲,也可以演客家的外江戲、廣州的粵劇,不光演《三娘教子》,也可以演《子教三娘》。群眾還歡迎舊的,為什麼不可以並存呢?魯迅的‘於無聲處聽驚雷’,寫得多好啊,舊瓶裝新酒,裝得好會又香又醇。」接著,葉劍英從蒲風的十本詩集中挑選了《茫茫夜》《赤衛隊》《明信片》三本,並說:“《明信片》詩短小精悍,很適合戰時的實際。戰時要有倚馬可待的詩文。希望你們多寫好作品,為抗戰救國作貢獻。”

將散席時,葉劍英指著陳華及其女朋友廖瓊(中山大學學生,中共地下黨員)說:「你們兩位是梅縣鬆口人。鬆口是出山歌狀元的地方啊。你們曉得山歌狀元劉三妹嗎?」陳華說:“曉得,但那些歌詞一時記不齊了。”於是,葉劍英、陳華、蒲風、曾其清和廖瓊一起湊東湊西,憶起當年劉三妹與刁秀才斗歌的故事和幾段精彩的歌詞。葉劍英很高興地說:“你們聽,自古山歌松(客家話“松”與“從”諧音,也有讚頌鬆口山歌的意涵)口出,唱得多好。山歌來自民間,植根於群眾之中,內容豐富多彩,很受群眾歡迎,是一種很好的民間文學形式,歷久而不衰。我們寫詩要從山歌中吸收營養。”

事後,蒲風對陳華說:「那天晚上會見葉總,得益匪淺。葉總不僅精通武略,而且也精通文藝,對詩歌有獨特的見解。」陳華說:“這點我早就知道了。葉總是個將才又是政治家和詩人。你看他給《抗戰大學》的題詞和在中山大學的演講多麼富有文采啊。”

蒲風將這次談話內容記錄下來,發表在《民歌集》上。葉劍英與蒲風談詩,對蒲風的詩風轉變起到很好的促進作用。由此可知,葉劍英和毛澤東一樣,都主張從民歌中吸取營養,但他認為舊詩歌不一定會讓位給新詩歌。葉劍英還主張舊瓶裝新酒,以舊詩歌的形式來表達新時代的內容。

鼓勵身邊的晚輩和工作人員學習古典詩文

葉劍英似乎也不認同毛澤東關於舊詩「不宜在青年中提倡」的說法。在實際生活中,他鼓勵身邊的晚輩和工作人員學習古典詩文,甚至還手把手教他們寫舊詩。

戴晴和楊菲菲的深情回憶

先烈遺孤、著名作家戴晴是葉劍英的養女。在葉劍英去世後,戴晴曾撰文回憶了老人家對她詞作評點的往事:「他順口將我稱作女兒,很耐心地給我改詩。」“我十四歲的時候,由學校組織到郊區植樹,曾寫一首鼓動詞《清平樂 植樹》:三月熏風吹,遍禿山頂,揮鎬植樹林,石硬心更硬。這黑板報稿放在我自己的桌上,不幸被他看見。他找到我說:‘三月吹的不是熏風。詞對形式要求很嚴,不可以隨便增減字句。’”在葉劍英的熏陶下,兒女們都有很好的詩詞修養。二兒子葉選寧在1976年天安門事件中,跑到天安門廣場張貼自己寫的哀詩:“人生七十不為天,唯到君歸偏恨早。屍骨未曾寒,風雨漫如磐。五十年來事,錘鍊人民志。泣血酹忠魂,濟濟後來人。”

「文革」中期,葉劍英把原北平軍調部老部下楊尚德的女兒楊菲菲“收留”在身邊。楊菲菲後來曾以崇敬的心情回憶了葉劍英教她學習古詩文的若干細節:“自從來到葉伯伯身邊,我覺得他就像大海一樣,那麼寬廣,那麼深沉,那麼豐富。我常常沉醉在他的博學裏,這委實是一種高尚和優雅的享受。他給我講古今中外的故事,給我講古代詩詞,並教我詩詞寫作。有時在晚上,我和葉伯伯去樓後的小山上散步。我常跟在他的身後,背著手,學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背誦詩詞格律,或者是一些經典詩句,都是葉伯伯給我挑選的。”“我的第一首律詩是失敗之作,葉伯伯說輕重音沒有掌握好,好幾處都是該平不平,該仄不仄。我問可不可以達到及格水平,他搖一下頭並拖著長腔說‘否定——’我很失望,但他停了一下,將頭轉了一圈接著又說‘之否定’,逗得我大笑不止,幾乎笑得面肌痙攣。葉伯伯說,我的詩雖然還不成熟,但文字和構思都不錯,就算是半個打油詩人吧。我立刻叫起來:‘啊,打油詩人還是半個呀?’葉伯伯還告訴我:這只是開始,一定不要灰心,要多背,多寫,熟能生巧。”

「 葉伯伯非常喜歡唐代‘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也常給我講‘三李’的詩句。我欽佩葉伯伯有那麼多的學問,有時我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充滿見識、智慧和力量。對於葉伯伯這樣的人,你無論對他怎樣的尊重和崇拜,仍舊還會感到欠缺。在葉伯伯的身邊,我越發渴望知識,渴望豐富自己,也開始喜歡獨立地思考很多問題。多年來,我的情趣和修養的培養和形成,不能說不是在那時候受到了葉伯伯的熏陶和影響。當然,我也更崇敬葉伯伯的為人,他的一生光明磊落,襟懷坦蕩。他也是這樣教導我的,要做一個真正的人,不趨炎附勢,唯利是圖。他曾經為我改名‘白雲’,取自於古詩《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他非常詳細地給我講了那首詩的背景和寓意,希望我能成為像白雲一樣純潔和高尚的人。‘不移不屈不苟同’是葉伯伯的詩句,是他一生為人的寫照,更成為我所遵循的做人的原則。」

晚年葉劍英身邊工作人員的回憶

1973年至1986年曾在葉劍英身邊工作的張燕回憶:「葉帥酷愛古典詩詞,他從上私塾起,就開始學習古典詩詞,以後一直沒有間斷。到了80多歲高齡的時候,他對一些名篇佳句,仍能整篇整段地背誦下來,而且非常流暢,記憶力之好,使我們都感到驚奇。他自己寫了不少詩詞,有好幾百首,有些已成為膾炙人口的佳句。我們在他身邊工作,耳濡目染,對古典詩詞也有了愛好。葉帥很有興趣地教我們學習古詩詞,給我們講一些詩詞格律常識,有時還讓我們學著填詞寫詩。為了鼓勵我學詩詞,葉帥專門送給我《唐詩三百首》和《宋詞別裁集》。他說:學古詩詞,就是要多記多背,不是有兩句話嗎?‘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嘛。有一次,葉帥問我:‘辛棄疾的《南鄉子》會背嗎?’‘不會。’我說。‘給你一個小時,讀熟了背給我聽。’我趕緊找出《宋詞別裁集》,翻出《南鄉子》讀起來:‘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一連讀了十多遍,會背了,立刻去背給首長聽。背完後,他說了三個字:‘還不錯。’這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

1972年至1976年曾在葉劍英身邊工作的盧麗華回憶:「葉帥在繁忙的工作之餘,還經常過問我們學習的事。他鼓勵我們學習,要求我們不要荒廢青春年華,把在他身邊工作的時間很好地利用起來,學文化,學英語。葉帥喜歡書籍,喜歡唐詩宋詞,也希望我們有這樣的愛好。他告訴我,軍科二號樓他有一間書房,要想看書可向我們開放,他還親自帶我去他的書房參觀。葉帥言談中經常說起唐詩宋詞,而且經常詩興大發。由於我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對一些詩詞有時聽得似懂非懂。這時,葉帥就耐心地進行講解,每次講完,還要求我理解、背誦。我在他身邊工作的相當一段時間裡,曾把背詩當成了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琵琶行》《長恨歌》這些長詩,我都是在葉帥的講解之後背下來的。」

1974年至1976年曾在葉劍英身邊工作的陳光群回憶:「有時,他把幾個工作人員叫到一起學古詩。他先講時代、作者,再一句一句地解釋給我們聽。那時,我們這幾個人還年輕,文化水平都不高,最多不過上了初中。所以大家聽著葉帥娓娓說來,就像是聽故事一般。他講文天祥的《過零丁洋》時,朗誦的語調、神態,現在還很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他還講過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長恨歌》。講完還不算,還要求大家都要背下來,並且時不時考考我們。所以,當時大家都很認真地在記、背,誰也不想被考‘糊’。在一段時間裡,學醫、學古詩、學專業成了我們這些工作人員的工作內容之一。經常是葉帥在書房讀書、寫東西,我們則在外間屋咬著鉛筆‘啃’古詩,或是學自己的專業教材,也不斷地互相小聲求教或是交換一點心得。現在回想起來,才真正理解葉帥的心思,他是在給我們這幾個因‘文化大革命’而失去接受文化知識教育機會的年輕人,補上一點文化課。」

從1938年5月葉劍英在廣州對新詩人蒲風說「我看舊瓶子不能丟」到今天,已經70多年過去了。舊體詩寫作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得到復甦,現在正逐步復興,並出現了熱潮,正從復甦走向復興。歷史的步伐證明了葉劍英的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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