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在江西(資料圖)

本文摘自《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

中,沒有了林彪,這是極其異常的。哥哥對我說,可能林彪出事啦。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只聽不語。

林彪自爆身亡,應該說是「文革」以來最具震撼力的政治事件。事件爆發五天後,經毛澤東批准,中央發出關於林彪叛國出逃的通知。十天後,擴大傳達到地、師一級。10月6日,中央發出關於林彪集團罪行的通知。10月中旬,傳達擴大到地方黨支部書記一級。10月24日,中央的傳達擴大至全國基層群眾。

11月6日,工廠里突然通知父母親去工廠聽傳達中央文件。父親的黨籍雖保留了下來,但聽中央文件的傳達,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父母親像往日一樣換好膠鞋,拿著雨傘到工廠去了。他們走後,我一會兒到哥哥的屋子裡,一會兒到奶奶的廚房裏,心神不安地打著轉轉,等著他們聽傳達回來。要知道,在「文革」中,什麼都可能發生,是福是禍,是凶是吉,老天爺都不能預料。

父母到工廠後,看見在約一百多平方米的食堂里,全體職工八十多人十分鄭重地一排排坐好,前方兩張桌子臨時搭成一個簡單的主席台。父母親和工人們招呼後落座。工廠革委會主任羅朋和縣工業局長來到會場,在主席台就座。羅朋用眼找到鄧夫婦後招呼道:「老鄧,你耳朵聽不清楚,坐到前面來!」父母親移至第一排坐下。

傳達的中央文件,就是中央所發關於林彪叛國出逃的通知及其反黨集團的罪行材料。

文件整整念了兩個多小時,全場人大氣不出地聽了兩個多小時。傳達完後,宣佈各車間討論。在修理車間裏,父親聽著工人們熱烈而異常活躍的討論,仍是一言未發。陶排長向羅朋建議,讓老鄧把文件拿回去自己看吧。就這樣,父母親帶著文件回到家裏。

已是下午一點多鐘了,好不容易盼到父母親回來。我迎上前去想問。媽媽一把拉住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廚房,在我的手心用手寫:「林彪死了!」在「文革」中,為了防止“隔牆有耳”,我們經常這樣用在手心寫字的方法“說話”。當我看清這幾個字時,一下子好像全身的熱血一齊衝到頭上。因怕有人聽,當時也不敢多問。我快步走到哥哥屋裏,關上門,悄聲把消息告訴了他。我看見哥哥渾身繃著勁,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回來後,父親依然沒有說話。全家吃完午飯後,上了樓,關上門。媽媽激動地告訴我傳達的詳情,我激動地聽著不禁熱淚湧起。父親沒有坐下,一直站在那裏,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們。他竟然一改一貫的嚴肅和沉靜,顯得和我們一樣的興奮和激動。他的話不多,只說了一句:“林彪不亡,天理不容!”

兩天後,也就是11月8日,父親提起筆來,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寫道:「在傳達前,我對林陳反黨叛國集團的事一無所知,只是感覺到陳伯達出了問題。對林彪則是非常突然的,所以,在聽到林陳集團那些罪該萬死的罪惡行動時,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憤慨!」他表示堅決擁護中央關於林彪反黨集團的決定,寫道:“林陳反革命集團這樣快地被揭發被解決,真是值得慶幸的大事。如果不是由於主席和中央的英明的領導和及早地察覺,並且及時地加以解決,如果他們的陰謀得逞,正如中央通知所說,即使他們最終也得被革命人民所埋葬,但不知會有多少人頭落地,我們社會主義祖國會遭到多少曲折和災難。現在終於解除了這個危險,我和全國人民一道,是多麼的高興呵!”父親在信中寫道,他是“情不自禁”地表露他自己這樣的心情的。

是的,他的確是情不自禁的。「文革」以來,他寫過檢討,寫過自述,寫過各種信函。由於政治和時勢所使,他不得不進行一些違心的自責,不得不使用「文革」的通用語言,不得不為了家人為了孩子求助於他人。多少年了,想說的話不能說,不想說的話卻逼著一定得說。而今天,罪惡滔天的林彪,終於死無葬身之地,令人何其痛快。對於中央的決定,他由衷地擁護,信中所寫,均是發自內心。多少年不能說的話,今天終於可以一吐為快。

在高興興奮之餘,父親冷靜地意識到,他是在給毛澤東寫信。自從被打倒以來,自從最後一次與毛澤東談話以後,他從來沒有給毛澤東直接寫過信。凡有事情,或政治,或家事,均按毛澤東最後一次見面時的交代,給汪東興寫信,或請汪東興轉報毛澤東和中央。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他直接給毛澤東本人寫信,一是因為林彪覆亡,的確事關重大;二是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時機。

「文革」中鄧小平之所以被打倒,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林彪。但在同時,毛澤東堅持保留了鄧的黨籍,這其中又不可能不隱喻著政治因素。在這樣複雜險惡的政治環境中,鄧小平本人,則無論處境怎樣惡劣,都沒有意氣用事,沒有情緒消沉,沒有放棄哪怕是最後的一線希望。在保持人格、保持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原則和氣節的前提下,他向毛澤東作檢討,作自我批評,就是為了保存這政治上的最後防線。當然,在逆境中,他不可能做任何無謂的幻想,但是,卻從來沒有放棄希望和努力。作為一個為革命事業奮鬥了一輩子的共產黨員,看到政治混亂,看到惡人當權,看到社會動蕩,看到人民受難,他怎能不耿耿於懷,怎能夠無動於衷!在被批鬥中,在羈押中,他沒有放棄希望,也沒有停止思索。林彪倒台以前,他的目的明確,就是保留政治上的最後防線。現在,林彪自爆了,他的目的就更加明確了。他要利用一切機會,爭取復出,為黨和人民再做工作。在這歷盡坎坷的五年之中,對於中國的社會主義發展道路,他作過很多的思考,心中已經沉澱下足夠的準備。如果有這麼一天,能夠復出,他就要以自己的赤誠之心,要以在幾十年革命風浪中所取得的經驗和智慧,挽狂瀾於既倒,報效他所深愛著的祖國和人民。

此時,以豐富的政治經驗,父親清醒地認識到,林彪雖死,中國的政壇仍然不會平靜。老幹部要想復出,阻力依然很大,如果不去爭取,機會就會瞬間即逝。林彪自爆後,毛澤東必然要重新考慮政治安排和人事問題,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時機,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時機。

在給毛澤東的信中,父親除了表達對中央決定的擁護之外,他要向毛澤東彙報他自己的情況。他寫道:「我在主席的關懷下,到江西來整整兩年了。這兩年,我每天上午到工廠勞動,下午和晚上,看書、看報、聽廣播和做些家務勞動,除到工廠外,足不出戶,與外界是隔絕的。在這時期,我遵照主席指示,努力通過勞動和學習自我改造,絕對遵守我向黨作的保證,除自己的親屬外,沒同任何人有來往。我們的生活,由於組織上的照顧,沒有什麼困難。」

此後,他明確地寫道:「我個人沒有什麼要求,只希望有一天還能為黨做點工作,當然是做一點技術性質的工作。我的身體還好,還可以做幾年工作再退休。報上每天看到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在國內建設的突飛猛進,和國際威望的空前提高,都使我的心情激動起來,想做點事,使我有機會能在努力工作中補過於萬一。」

記得剛來江西時,對「專案組」人員,父親曾說過:“我還會出來工作。”兩年後的今天,他正式而又明確地向毛澤東提出了這一要求。他深信,在這樣一個時候,毛澤東是會對這一要求進行考慮的。

父親這個人,首先是個政治家,因此,政治問題和大的問題,在他心中,永遠排在第一的位置。除此之外,他又是一家之長,是丈夫、是父親。家庭和親情,也永遠在他心中佔有重要地位。就在他給毛澤東的、談有關他政治生命的大事的信中,他還念念不忘他的家人。

父親在這封信中,向毛澤東提及他的孩子們,並請求毛澤東幫助,以安排好他的孩子們。他寫道:「此外,我希望能和子女們靠近一些,特別是兩個較小的孩子(毛毛和飛飛)。毛毛(小女兒)分配到陝北農村已三年,現因我那個殘廢的大兒子在家,我們照顧不過來,暫時把她弄回來看護哥哥。她一心想學醫,過去通過自學,也有一點基礎。飛飛(小兒子)在山西插隊已三年多。他們由於我的關係,成份不好,沒有組織上的照顧,是不可能得到較好的分配的。我們的歲數大了,不免為兒女掛心,希望他們能分配到我工作的附近,最好到工廠當工人,能有固定的收人,毛毛能學醫那當然更好。這些就是我的一些心事,順便向主席訴說的了。當然我了解,這種事是完全應該聽從組織的考慮和處理的。」

看到此處,一股暖意在我胸中涌流。我覺得我們是幸福的,因為我們有這樣一位愛我們的,一位在他自己都十分困難的時刻還會為我們操心的,一位值得我們驕傲的父親。

在2月份的時候,父親因大兒子來江西的事給汪東興寫信後,上面曾交待他不要再寫信了。但這次,他不但又寫了信,而且直接給毛澤東寫信。為了以後和中央的聯繫,他在信中提到:「過去,主席交代我有事情找汪東興同志,今年初因我大兒子的事寫信給他,工作同志告我不要再寫信了,所以十一個月來,我沒有再寫信。不知以後有事,是否還可以寫信給汪東興同志。」

信的最後,他寫道:「我衷心地誠摯地祝願主席萬壽無疆,主席的健康長壽就是全黨全國人民最大的幸福了!」寫完之後,父親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從事後來看,對於父親的政治生命,這的確是一封很重要的信。雖然當時父親並不知道他這封信下落如何,也沒有得到任何回復,但毛澤東的的確確地看到了這封信。

毛澤東在看到這封信後,曾問汪東興:「你怎麼不管人家啦?」汪東興其實並不知不讓鄧小平再寫信的事,他向主席答道:“沒有不管啊。我跟你在外地,不在北京,就讓中辦副主任王良恩管著的。”毛澤東對汪東興說:“小平同志的信上講了,他的事還要讓汪東興管!”毛澤東的意思也十分明確,鄧小平的事情還是要汪東興來管。在鄧的來信的信封上,毛澤東批示道:“印發政治局。他家務事請汪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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