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愛一人的愛情故事,這句說話在過去認為係美得令人羨慕,在現代則像是一句笑話。後生時聽到小說家沈從文苦寫四年情書追到太太張兆和,跟住兩人攜手走過大半世紀的苦難,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少有的白頭偕老的典範。
然而今日偶然看到朋友在社交網站上貼的一篇文章,打破了這個神話,寫兩人的「愛」情故事很到肉,「雖然相敬如賓了,雖然相濡以沫了,卻真的相知相憶過?」。好失落,一直以來以為相親相愛55年的愛情故事,原來並非「相知相憶」,有點悲涼!
文章很長,突然有閒情想去感悟愛情先好去睇。
沈從文與張兆和——人生容不得兩個人都正確
京劇書店
一對老人,逝去後被人們視為恩愛典範:從年輕時他向她飛鴻求愛的浪漫到暮年裡她為他梳理一生的溫馨,其間55年。他為她寫下無數美麗的文字和動人的詩,她為他付出無限美好的年華和多彩的夢。但是,多麼悲涼的“但是”,雖然相敬如賓了,雖然相濡以沫了,卻真的相知相憶過嗎?
(一)他頑固地愛著你;我頑固地不愛他!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是沈從文所寫的幾百封情書中的一句話,所有這些情書只有一個收件人——張兆和,張兆和把這些情書的寄件人編為“青蛙13號”,其他為其寫情書的男人是青蛙1號,青蛙2號……
安徽張家是大家族,家長是富商張吉友,有良田萬頃,喜好結交名流,投資教育事業,蔡元培先生是他的座上賓。張家有四個女兒,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分別嫁給昆曲名家顧傳玠、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作家沈從文和漢學家傅漢斯,稱“合肥四姐妹”,美籍華人金安平博士專門有書寫這四個女人。這其中,最精彩、最感人、最知名的故事的主角就是沈從文和張兆和…也最悲涼!
1927年,張兆和來到上海吳淞中國公學外語系讀書。給張兆和上課的老師中就有沈從文,長她8歲。沈從文來自湘西鳳凰鎮,青山秀水臨江吊腳樓,和風細雨滿城石板路,滋潤了沈從文的文字,也氤氳了沈的心。他有著一股湖南人的蠻勁,也有鳳凰鎮的柔膩。沈從文只有小學文憑,當過五年兵,當兵時喜歡過一個姑娘,還被她弟弟騙了1500大洋。沈從文來教書是徐志摩推薦的,校長胡適也有意錄用,當時的沈從文在中國文壇已經飽受讚譽了!
沈從文第一次登上講臺,台下的學生中就有張兆和和姐姐張允和。沈非常緊張,說不出話來,轉身在黑板上寫到:請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後一開口,操一口濃重的湖南湘西口音,聲音微顫,與民國時期瀟灑倜儻的知識份子形象相去甚遠,也難怪張氏姐妹課後取笑他。一次,沈作為老師去宿舍看望學生,對張兆和說:你就是那個“笑話”!張不解,幾經解釋才知道,原來是“校花”的湖南口音版!不過,這話發音雖有問題,句意卻是毫無爭議的:張兆和此時18歲,大二,“額頭飽滿,鼻樑高挺,秀髮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皮膚稍稍有點黑,校內學生以“黑牡丹”之稱代之。1928年,沈從文開始了對張兆和的追求,方式是他最鋒利的武器:文字!沈署名S先生,第一封情書這樣開頭:“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兆和一心向學,不予理睬,將他和其他眾多求愛者按先後順序編成青蛙某號,擱在一邊。此後,沈從文情書不斷,頻繁到讓張兆和心生厭惡的地步!
“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沈從文用手術刀般的文字,一點一點地切下自己的每一絲情感,裝進一封封的情書寄給張兆和。無奈,愛情實在勉強不來,這些情書扔到地上還能聽到個響聲,但就是沒在兆和心中激起半點漣漪。沈從文大病一場:“男子愛而變成糊塗東西,是任何教育不能使他變聰明一點,除非那愛不誠實。”百般追求兆和而不得的從文開始變得極度自卑,一個湘西小鎮出來的男人在合肥名門閨秀面前本來就存有的自卑極度膨脹。他在情書裡說: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愛情使男人變成了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麼,就算是做牛做馬,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這自卑的愛情,當然是不可能贏得兆和芳心的。自然界中動物的故事可以教會我很許多,鳥兒通過漂亮的羽毛,獅子通過雄猛的力量吸引異性,剛剛進化成人的我們又怎能逃脫這普遍的規律呢?沈從文需要做的是吸引,而非追求,這苦苦的哀求甚至連我們都有些鄙夷了,更何況系出名門的兆和呢?
無奈之下,沈從文找到張兆和同舍好友王華蓮,希望曲線救國。王華蓮帶來的關於兆和的消息讓沈陷入絕望:成百上千的優秀男士都在追求張兆和,多的時候一次取信可以收到幾十封情書,她從不回信,而且很煩!沈從文像丟失了自己武器的孩子一樣,面對王華蓮動情地痛哭。而這一切,非但沒能打動兆和,甚至連王華蓮都心生反感,她覺得,沈從文這個“鄉下人”實在配不上兆和,所以,王華蓮這條曲線反而彎向了遠離沈從文預期的方向。沈無計可施了,湖南人的蠻勁開始佔據上風。張兆和在日記中說:“他對我的室友蓮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得…總是出一口氣的。出什麼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於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看來,兆和身邊的人是幫不了自己了,沈老師又將希望有寄託在自己人身上,他找到胡適訴說自己愛得艱難。胡校長一口答應要做他的愛情天使,並且相信自己可以勝任,媒妁之言,他也能行!1930年7月,兆和出現在胡適家的客廳裡。胡適開始了月老的表演,他一面誇沈從文是難得的天才,一面說同是安徽人,他願意出面向張父說媒。可是兆和不為所動。校長情急,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兆和堅決:“我頑固地不愛他!”胡適不再嘮叨,他錯愕,惋惜,本來他以為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都應幫他才是。可是校長啊校長,愛神做事,歷來不許任何人插手!胡適敗下陣來,寫信給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瞭解你,更不能瞭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那些說愛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不要掙紮,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看來胡校長做學問可以,這方面著實菜了。本來以為胡先生是個中高手呢,他曾說過,做學問要在不疑處生疑,做人要在有疑處不疑。有如此哲學的人多半是看透了人生的,不知為何獨在這件事上,糊塗得一塌糊塗!
但是胡先生畢竟是大家,坦蕩的胸襟還是有的,他把寫給沈從文的信的副本寄給兆和。張兆和在日記中寫道:“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為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被愛者如果也愛他,是甘願的接受,那當然沒話說。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他,這人為地,非有兩心互應的永恆結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還是兆和看得明白,她是不準備給沈從文留下任何一絲希望了!
但是,接下來的事就讓人看不懂了,難道這毫無自尊可言的軟磨硬泡真能換來女人的心嗎?
(二)幾百封情書,鋪滿從青島到蘇州的路!
沈從文去了青島大學教書,一如既往地寫情書,空中飛鴻:“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子,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我愛你一天,總是要認真生活一天,也極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實做個人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這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而積極生活的態度自然要比那尋死覓活的招數更能讓兆和看得起吧!兆和雖仍不愛他,但是也漸漸有了那麼一絲同情,她想給沈從文回一封信,但終於還是沒落筆。在日記中,兆和寫道:“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或許,兆和的心扉,開了那麼一絲縫隙吧!但是,那吹進心門的,青島的海風和鳳凰的江風,真的有區別嗎……二姐張允和後來回憶,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鄉下人的看法逐漸改變了,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可是,畢竟還是改變了看法!
伴隨著郵遞員一趟一趟地送著只有去信沒有回音的情書,時間來到了1932年夏,沈從文不堪相思之苦,從青島跑到蘇州兆和住處,朝聖!兆和去了圖書館,二姐允和在家。讓沈老師進家來,沈老師不肯,讓沈老師先回去,沈老師又不甘。偌大個太陽當頭照著,二姐也著實不忍,於是,要了沈的旅店地址,讓他回去了。兆和不是不知道沈從文要來,所以二姐也埋怨她明知沈千里迢迢來到蘇州卻還躲起來不見,實在失了風度。張允和讓三妹去看看沈從文。但是,名門閨秀跑到旅店裡去看望一個男人,在當時實在是不靠譜兒!於是,允和教兆和:就說家裡有很多弟弟,歡迎沈老師來家玩兒!兆和一字不漏地說了。
此次蘇州之行,沈從文頗費心思,帶了一對書夾,是長嘴鳥造型的,還有一些書,托巴金買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精裝本英譯俄國小說。兆和在中國公學是學外文的。為了買這些書,他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現在想想,那個買走沈從文小說版權的傢夥實在是賺大了,不過,沈從文比他還賺:兆和留下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獵人日記》。張兆和的家人比她更早地接受了沈從文:張父本就欣賞文化人,繼母也不攔著,張家小五更是喜歡這個會講故事的青蛙 13號,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錢給他買了一瓶汽水。
女人,實在是難以捉摸!之所以難以捉摸,就在於她們根本沒有底線、沒有原則、沒有主見,卻貌似有!當校長、家人甚至全世界都認可的男人出現了,而這個男人有才華、有名望、愛且只愛她,同時,還能把所有的愛轉化成動人的文字寫給他的女神,女人之前那“頑固地不愛他”,早已成了戲言!張兆和開始接受沈從文了,芳心暗許!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接受的原因絕非愛!或許只是愛他的信吧,讀信已成為生活中早已習慣的一部分!兆和說:“是誰個安排了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搖頭!”從後來的一切來看,也可以說張兆和始終沒有真正愛上過沈從文——這個動不動就哭,一激動就流鼻血,說話操著口音,形象著實不佳的湖南鄉下人。
然而,就算始終頑固地不愛他,不恰恰說明張兆和接受了一個始終不想接受的人,違背了自己嗎?或許有人質疑:一個張兆和的動搖可以代表全部女人嗎?我覺得,如張這樣的女人都放棄自己的底線,才更能說明問題!張兆和生來不受寵,骨子裡帶著股韌勁。她不哭不鬧,吃鹹豇豆喝稀飯;母親給買的布娃娃她用手撕了,保姆做的泥娃娃她用板凳砸了,後來家人給她一個橡皮娃娃,撕不壞砸不爛,兆和想了一會兒,拿出一把剪刀,一刀就把頭剪了下來!
她從來不聽別人的,也不稀罕任何人的關心和好意,她留短髮,黑黑的胖胖的,不願意把自己打扮得秀氣,永遠穿一件男士藍粗布袍子。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人家囑咐務必作件新衣服,她又做了一件新的男士藍粗布袍子。就是這麼一個有主意的女人,就是這麼一個當著胡適校長的面說頑固地不愛沈從文的女人,就是這麼一個讀著成千上萬封情書過日子卻從未回過一封信從未動過一次心的女人,妥協了,最終妥協了!!!
女人的底線、原則、主見,雖不能說不堪一擊,但也確實不算牢不可破吧!
繼續吧:沈從文回到青島後,攻勢不減。他托二姐允和幫忙成全,另外也向張父提起這門親事,就說:如果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畢竟沒有招架住這幾百封情書!二姐允和去拍電報告知沈從文,機靈的她只發了一個字:“允”!沈從文自然能會意。可是兆和怕不保險,又去發了一條:“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發報員不解,兆和說照發就是!據考證,這是中國第一封白話文電報,用幾百封情書換來的,浪漫得有點發酸發苦……
1933年,沈從文辭去青島大學教職,9月9日,在北京中央公園宣佈結婚,沒有隆重的儀式,家裡也很寒磣。文人有骨氣,當過兵文人更是如此,除了自己的女人,他不向任何人低頭!不管安徽張家多有錢,沈從文不要一分。家裡雖不能說徒四壁,但也著實無長物。連件像樣的家用電器都沒有!只有梁思成、林徽因送的錦緞百子圖罩單看上去還有些喜氣。不管怎麼說,日子是開始了……寫沈張故事的文章,大多從此處開始描述二人婚後雖有坎坷但最終攜手走完一生,是幸福的。但是,果真如此嗎?
(三)開在信紙上的愛情之花,在柴米油鹽中能依然綻放嗎?
李敖說他受不了胡茵夢在廁所裡便秘,那時,女神變成了女人!可是沒辦法,因為胡茵夢和張兆和,確確實實是人。沈從文有風骨,不要嫁妝,但苦了張家三小姐。更何況,他還喜歡收藏古董文物一類的東西,兆和卻為三斗米而發愁,說他“打腫臉充胖子……不是紳士冒充紳士”。生活本就拮据了,還有個敗家的九妹跟著哥哥沈從文。
有時候,沈從文會當掉兆和的一些首飾,或者補貼家用,或者賣古玩。一次當了兆和的玉戒指,還把當票忘在衣服口袋裡,洗掉了。兆和雖不說什麼,但是心裡失落恐怕是難免的。她雖然喜歡不為人注意,但是骨子裡是好強而且叛逆的。也有自己的夢,有自己的理想,寫過小說《湖畔》,文筆相當好——那個年代,學外文的女子怎麼可能沒有點浪漫情結呢?但是,生活著實讓她浪漫不起來,不僅生活的客體,也包括那個陪她一同生活的人,始終沒能點燃她的激情。
27歲時,她覺得自己老了,很顯然,不管沈從文的情書有多麼動人,現實生活裡,他並沒有給兆和幸福!女人,靠追或者求,終究是無法征服的!張兆和,雖然答應嫁給了沈從文,但是卻從來沒有真正欣賞、愛慕過這個令無數女子欣賞、愛慕的人。
正如張兆和最愛穿的藍粗布袍子一樣的粗糲,這個名門之後的性格也如同砂紙打磨過一樣,沒有絲毫的奢華。
她開始安心做一個家庭主婦,畢竟,不能靠吃情書過日子,看完了那些美麗的文字之後,還是要買米下鍋的。她說:“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髮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衣服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對此,沈從文雖不甘,卻也無話可說。他的愛情是屬於女神的,而又沒有條件供奉起他的女神。
可以說,沈從文更想要的是精神食糧,但是,張兆和和沈從文都要吃飯卻是無法擺脫的現實!從一開始,這份感情的兩端就是不平衡的。在愛情純精神層面的投入上,沈從文無疑遠遠超過張兆和!
婚後剛剛四個月的時候,沈從文的母親病了,沈回家探親。他是獨自上路的,張兆和不陪!去往湘西的途中,沈從文懷揣著張兆和的照片,每天一封信:“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路上,看什麼總想到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的字眼,一大堆的微笑,一大堆的吻,皆為你而儲蓄在心上。”
沈從文愛得懇切,希望和兆和分享一切!而張兆和卻冷漠得多,回信很少。最暖的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麼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裡,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麼支持的。”但是,不管怎麼說,張兆和始終不肯陪著沈從文同去湘西。
沈從文為兆和寫情書,也為她寫小說。“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邊城》裡的翠翠、《長河》裡的夭夭,《三三》裡的三三,都是黑皮膚女孩,都是兆和。可以說,沒有張兆和,也就沒有《湘行散記》,沒有《從文家書》,沒有《邊城》,沒有“沈從文”了。而張兆和是個紅顏,但不是知己。
她並不喜歡沈從文所寫的故事,也不欣賞他的文章。更甚至,在沈從文聲名大作之時,張兆和還總忍不住去修改沈從文文中的語法,以至於最後沈不敢再讓她看自己的新作。這也難怪,幾代望族留下來的傳統,講究的就是一個規矩,不比“鄉下人”的自由靈動,更何況兆和學得是國人看重語法的外文呢!但是,不管怎麼解釋,這樣一個事實是難以掩蓋的:張兆和並不懂沈從文。
林語堂說過一句很貼切的話: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學,女子卻懂得人生!沈從文希望生活可以浪漫一些,哲學一些,他想不到現實裡的那些事;張兆和更希望生活可以浪漫一些,但是現實逼著她不得不現實,直面人生。1937年,抗戰爆發!沈從文和幾個知識份子化了妝,輾轉南逃到昆明,到西南聯大教書!這一次,張兆和還是沒有陪著!張自己的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離開北京多有不便,沈書信太多、稿件太多、需要整理、保護,一家人都跟著沈從文,會拖累他。
明眼人一看便知,多半是藉口。戰亂年代裡,一次相別或許就意味著永不能再見面。真正相愛的人,情何以堪!而兆和,情可以堪!從《飄零書簡》可以看出,沈從文來信很密,張兆和則極少回信。偶有一兩封,也多半是囑咐沈從文別成為別人的負擔。
在張兆和眼裡,沈從文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解決問題的男人,或許更像一個孩子。沈從文希望張兆和也變成一個孩子,可以和自己無憂無慮地愛著;而張兆和則希望沈從文可以變成一個男人,至少,她要讓外人看上去會覺得沈從文是個男人。她關心沈在外的形象,怕他如在自己面前一樣地在外人面前自卑。她不允許沈借錢,不得已時自己會向娘家伸手!
一個在北平,一個在昆明的日子裡,不管沈怎麼哀求,張兆和總是找出理由來回避跟沈從文的團聚。沈從文抱怨說:“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信。”這話說得透徹!或許這說明問題的全部,和實質!也許張兆和真的就是喜歡上了讀信,在文字中玩味和迷戀,而並不想面對甚至抵觸那寫信的人吧。
這沒由頭的不相見,不能不讓本就自卑的沈從文心生疑惑,他懷疑張兆和發生了婚外戀:“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嫉妒,不生氣。”兆和無奈,只得於1938年底,帶著兩個兒子龍虎兄弟來到了昆明。但是,依然不與沈從文住在一處。娘三個住到了呈貢,兆和在一所學校教書。沈從文每逢週末就“小火車拖著晃一個鐘頭,再跨上一匹秀氣的雲南小馬顛十裡,才到呈貢縣南門。”
和文人,或者說和有思想的人相愛真的很辛苦,理想國裡的愛情之花很難在現實中找到相宜的土壤!沈從文的激情也被這日常凡俗瑣事消磨殆盡,羅曼蒂克的情愫大打折扣。1935年的小說《自殺》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女人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她們內心深處期待一種被征服的無力感,本能地受到強有力的男人的吸引。但是,又不希望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永遠強勢!羅曼·羅蘭說:“在女人眼裡,男人的力遭摧折是特別令人感動的。”女人最驕傲的事就是親手包紮她所崇拜的英雄的傷口,親自撫慰她所深愛的強者的弱處。
這喚起女人的母性,這種能量一旦激發,就沒有她所承受不了的苦難!但是,如果面對一個臣服于自己的男人,傷口、弱處又忽然成了她們鄙夷的對象!冷漠,就是與母性最不搭邊的姿態。而這也是張兆和對待深愛她的沈從文的姿態。儘管她說話總是溫言軟語,但是絲絲寒意仍然從張兆和回避與沈從文相見的說辭中滲出來!
容不得沈從文不自卑,如黃永玉所描繪的:沈從文“一看到妻子的目光,總是顯得慌張而滿心戒備。”張兆和嫁給沈從文,並不是因為沈從文變得她可以接受了,如今的沈如同當年自比親吻女神之腳的奴隸尚且不如時的沈一樣,毫無改變;而如今的張兆和,也如同當年一樣不愛這獻上愛的人,只是,她妥協了!
回頭說一句,就在沈從文懷疑張兆和有婚外戀的時候,自己卻早已有了……
(四)一個在北平是信中的三三,一個在昆明是書裡的小三
沈從文什麼時候出軌的,難以確定了,大概是在張沈婚後兩年之內;出軌到什麼程度,也無法考證,猜測應該只是精神層面;但是,代替他心目中三三的小三鐵定無疑叫做高青子!高青子或許應該吻合紅顏知己的形象,美麗、文藝、懂得也欣賞沈從文。在張兆和一方面由神化為人,神秘感逐漸消逝,另一方面又即便作為一個人,卻還是能帶給沈從文無盡的壓力和自卑的時候,高青子出現了,而她,帶給沈從文的,是無盡新鮮的美好和曼妙!
高青子是國民第一任內閣總理熊希齡的家庭教師,與沈從文初識的由頭是沈去拜訪熊希齡!總理不在家,高青子代為接待。一個月之後再次相見,高青子穿了一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袖口雲了一點紫”——這是沈從文的小說《第四》裡邊女主人公的打扮。
這樣的做法,不能不讓沈從文會心!男人追求女人,就像隔著千萬座大山,女人追求男人,如同隔著一層窗戶紙。可是,對男人而言,就算有千萬座大山,他也甘心一座一座地翻越,女人呢,就算隔著一層窗戶紙,她都不願意戳破,生怕傷了自己的手指!沈從文翻越了千萬座山,得到了山那邊的女神,可並不如人意;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完美的女人,輕輕地戳破了那層窗戶紙,不由得沈從文不把眼光從神像身上移開片刻,看一看窗櫺後邊的人影!
若單單是高青子的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和那點紫暗中授意也就罷了,無非是高雅的引誘而已,更要命的是,這樣的做法不是高青子的創意,而是沈從文的小說《燈》中的一個情節。梳理一下:沈從文寫了一本小說,裡邊的女子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而模仿他筆下的女主人公的樣子打扮自己;看到小說的高青子依照這個情節模仿了沈從文筆下另一部小說的女主人公的樣子來打扮她。可以想像這能給沈從文帶來怎樣大的滿足感與征服感:自己的作品得到一個如此完美的女人如此慧心、如此別致、如此唯美的認可,而且,她愛的是沈從文,而非沈從文寫的信!
張兆和並沒易志,沈從文卻有了二心!
女人想做個小三,真的不難!之前的一篇文中講到過英兒和顧城的故事,可以看出似乎女人稍有心計男人就難以招架。幾個月前被美國以人質交換的方式送回俄羅斯的美女間諜透漏了這樣一個工作要領:她說每次她想俘獲一個男人的心時,只會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想像成女人版的那個男人!說得極透徹!恐怕每一個男人都期待一個紅顏知己吧,或者哪怕只是知己也可以,有思想的男人更是如此!
同樣做三,在袖口雲一點紫的方式似乎要比在胸口文一朵花更能持久地撩動男人的心,儘管後者或許更立竿見影一些!對一個有婦之夫以這種方式暗示些什麼,高青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她認為這是高尚的唯美的又有點淒涼的愛情。她寫了一本小說,《紫》,發表在1935年末沈從文主編的《國聞週報》上,講述的故事就是一個男人在有了未婚妻之後又愛上了一個叫做璿若的女子,與兩個女人演繹了一段徘徊、矛盾的淒美故事。文章就是沈從文的現實寫照:甚至連主人公輾轉的城市路線都與沈的人生旅曆不謀而合。
沈從文自然知道高青子的心思,他幫高青子修改《紫》的文字,又鼎力相助使其和其它五篇小說集結成《虹霓集》出版。他介紹高青子來到西南聯大圖書館工作,方便二人交往。他寫了很多小說回應高青子,署名常常是“璿青”,璿若的璿,高青子的青!寫《看虹錄》呼應《虹霓集》:講述了一個作家深夜探訪自己的情人,“窗外雪意盎然,室內爐火溫馨,二人含蓄而放縱地相互引誘和撫觸”。生起爐火的房子就是沈在昆明的家,情人的原型就是青子。沈從文說:“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他以文人的方式,愜意地靈魂出軌著……而此時的張兆和,正在寒冷的北平,或許在讀沈寫給自己的信吧。
而這一切,沈從文並不瞞著張兆和。他還在北平時就早已坦然地告訴兆和自己橫溢的情感,有能力去愛不止一個女人,說這話時,他們的兒子剛剛出生。張兆和當時的反應已經無從得知了,想必不會是積極的!她獨自回到蘇州娘家,沈從文繼續寫信,內容卻是訴說自己對高青子的愛慕。沈自己也覺得矛盾、迷茫,他因張兆和對自己的不理解而痛苦絕望。男人往往如此,此時他眼中的兆和不再是妻子,而是母親,她的不理解恰似母親對兒子感情的不接受!其實,今天再看沈張二人的故事,反倒覺得,在這件事上,兆和是最理解沈從文的一次了!真正的不理解,伴著沈從文走完一生,這是後話了!
林徽因搞了一個“太太客廳”,沈從文常常流著淚跑到林家向她傾訴。沈從文、張兆和、高青子的故事不比林徽因、陸小曼、徐志摩、梁思成的更糾結,林作為沈的母親般的知音罵他、勸他、和他談人生、人性!林徽因說:“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迷茫不知所措。”過來人,說話總到點上!
男人是多麼奇怪的東西:苦苦追求一個女人五年到1933年9月9日,婚後的第四個月1934年1月時還在南下的船上寫“三三……我一個人在路上,看什麼總到你。”卻在1935年兒子剛剛出生的時候出軌了。算來距離兩人相識剛好七年!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不隱瞞自己的情感,反而就在他和高青子在昆明交往日密的時候,還日夜盼望著張兆和能來到自己身邊,甚至還因張的回避而懷疑後者如自己一樣“在北平有一個同情你,而你也關心她的人”。
聖經裡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為什麼單單選擇肋骨呢?希伯來人的經典《塔木德》有如下描述:“上帝斟酌了一下該用男人的哪一部分創造女人。他說,我不能用頭部創造她,以免她傲慢地昂起頭;不能用眼睛創造她,以免她過於好奇;不能用耳朵創造她,以免她偷聽;不能用嘴創造她,以免她滔滔不絕;不能用心臟創造她,以免她太嫉妒;不能用手創造她,以免她佔有欲過強;也不能用腳創造她,以免她四處閒蕩;而應該用身體上隱藏的一部分創造她,以便讓她謙恭。
\”而這個隱藏的部分就是肋骨。反過來說,擁有頭部、眼睛、耳朵、嘴巴、心臟、手腳而少了一根肋骨的男人是傲慢的、好奇的、偷聽的、滔滔不絕的、嫉妒的、佔有欲強而且四處閒蕩的,卻獨獨少了一點謙恭!兆和的表現卻體現了這一點:名門出身有著良好教養的她,客觀地認可高青子,說高很美,冷靜地處理這一切,曾讓親友為高介紹過物件。可是,同為肋骨,卻又畢竟不同!
七年之癢終須另一個七年才能複歸平靜。1942年,高青子選擇了她在《紫》裡寫給璿若的結局:就像一顆流星匆匆劃過天空!“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帶有一點悲傷,一種出於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她選擇了退出,嫁了個工程師,從此再不寫作!女人想做個小三,真的不難!可是,從 “小三”做到“三三”,真的不簡單!即便做到了,也未必幸福吧,瓊瑤為證!造反起家的皇帝最怕百姓造反,從小三上來的大太太也必是最提防小三了。上帝善良,不會讓你白白提防一場的!
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13周年創作了同名小說《主婦》,回望自己十多年的情感經歷。他承認,自己“血液中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裡幻想成分太多”,跟自己的弱點而戰,他戰爭了十年,但最終選擇了理性的回歸,重回庸常的生活,並且在庸常中發現“節制的美麗”、“忠誠的美麗”、“勇氣與明智的美麗”,找回了“平衡感與安全感”。姑且將其看做是沈從文對妻子的懺悔書吧。之所以在第十三年時寫下這些,或許是因為自己是女神的青蛙13號吧,我猜的!
國家國家,國的波瀾又起,家的風浪難平,接下來,一個時代的悲劇暴露出沈從文與張兆和最終的不幸…
(五)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高青子走後,沈從文一家的生活短暫地平靜了下來,他依然玩味著自己的古董和文學,聖母照樣艱難地操持著家用!他們也搬回了北平。
1948年他教過而且相當欣賞的學生貼出大字報痛批沈從文的作品頹廢,雜誌上也嚴厲地批評他為“奴才主義者”,作品是“桃紅色文藝”!沈從文或許未必在內心深處害怕這些指責,但是,他也覺得:即使“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放下”了。可以想像,此時的沈從文有多麼渴望獲得別人的理解,尤其是來自張兆和的,可是……哎……要不怎麼叫故事呢?
沈從文換上了憂鬱症,搬到清華園療養。他寫信說:“我很累,實在想休息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我並不瘋”,“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遊離。這裡大家招呼我,如活祭……”就是在沈從文這樣狀態的時候,張兆和依然沒有陪沈從文一塊兒來到清華園,甚至不曾去看望他,“兩人”,“兩個人”,只是書信往來。沈從文憂鬱症愈後,幾年的時間裡兩個人都不曾住在一起,每晚沈去張兆和那裡吃晚飯,帶回第二天早、午的飯食。回來後在自己的小屋子裡啃著豆渣饅頭做研究,屋外北京的冬夜奇冷無比……
新中國成立了,新的時代……新的,呃……新的時代,來了!
每個人都欣欣向榮,踏上新節拍,張兆和做了“穿列寧服的幹部”,兒子龍虎兄弟覺得“真帶勁”。可就當“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時”,沈從文又病了,神經病!家人覺得得什麼病不好,非要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就是對偉大領袖,思想問題診療專家的否定!沈從文徹底地孤獨無助了。他找到丁玲,這個曾與他那麼密切,曾容他像孩子一樣撲到自己懷裡哭泣的大姐,此時正春風得意。兩人見面,沈從文“如同被一位相識的首長客氣的接見”,暖融融的大房間裡滿是禮節性的冷漠氣氛。沈徹底崩潰了!他獨自一人蜷在家中,孤獨、寂寞、冷!不知他有沒有想念高青子,我只知道我無盡地期望能出現一個奇跡:高青子出現了!
哪有那麼多奇跡呢?沈從文在家中割開手腕及頸上血管,喝下煤油。血液混著煤油從體內汩汩流出的時候,沈從文的眼前浮現的是1928年那個走在校園裡的“笑話”嗎?如果是,這個“笑話”在對他暖暖地笑著呢,還是冷冷地看著?或許,他腦海中閃過的是鳳凰古城竹樓簇擁下淫雨霏霏打濕的石板路吧!恰好來拜訪的堂弟發現了半昏迷的沈從文,他不停地、驚恐地說:“我是湖南人……我是鳳凰人……”
不能不承認,女人的狠狠過所有男人!!!即便沒有愛情,相依相伴這麼多年之後,總應有些親情在吧。但是張兆和的冷靜,或者說冷漠,嗯……冷酷最接近,到了極點!在沈從文剛剛被搶救過來並從精神病院出院之後,張兆和就為了適應新生活,去華北大學深造了。似乎這個男人僅僅是自己的一個病人,生理上康復之後她就該下班過自己的生活了,而即便在揮著手術刀切割沈從文的過程中,也不曾有過一絲憐憫之心,如同當年一刀剪掉橡皮娃娃的頭。
沈從文“不能再為自己寫作、用他覺得有意義的方式寫作”,於是堅決放下手中的筆,而張兆和卻以為他害怕批評家的批評了,“在創作上已信心不大”。張兆和這樣想,不無道理,她所看到的沈從文的一切,全是自卑。殊不知,這自卑,只在張兆和面前才跟著沈從文。沈從文是勇敢而頑固的,他堅決輟筆了,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聽普契尼和威爾第的音樂,研究古代漆器、絲綢、唐宋銅鏡和明朝織錦的華美圖案,寫書寫文章談論的都是建築、裝飾、服飾和民間藝術。而張兆和,穿列寧服的好幹部,做了《人民文學》的編輯。
文革那段歲月裡,嗯……
1985年,一位元女記者採訪沈從文,得知他在文革中幹的是打掃女廁所的活計時,擁住沈的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83歲的沈從文緊緊抱著那擁著自己的胳膊,“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什麼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那十年歲月裡,對於張兆和以及那個時代……不提也罷!
不管張兆和怎樣對待自己,沈從文依然視之為女神。她永遠是沈寫信的唯一的物件,即便在兆和最不理解自己的時候,從文依然飽含深情地向她寫信傾訴。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裡記錄過這樣一幕:1969年,沈下放前,站在亂糟糟的房間裡,“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四人幫”倒臺了,沈從文被調往社科院,分了一套房子,配了車和司機,生活終於平靜了。可是,留給張兆和去理解甚至瞭解一下沈從文的時間也無多了。張兆和珍惜了嗎?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去世。把無限的眷戀留給了白髮蒼蒼的三三,留給了柔美的湘西。
1987年和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中列著沈從文,當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審委員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處”問起沈從文這個最有機會的候選人是否仍然在世時,得到的回答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不幸,籠罩了沈從文整個一生!
張兆和開始整理沈的信件和一些文字,編成《從文家書》。1995年8月,她在《後記》中這樣寫道:“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六十多年裡,張兆和一直活在一個她虛構的寫信人帶給她的生活裡,從來不曾真正走進過沈從文,也從來不許沈從文走進自己……暮年時,像看別人的故事一樣看這個陪著自己走過六十年風雨的男人,沈從文!
六十年前的沈從文寫過: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冥冥中這句話應驗了,而且更甚,不僅是張兆和的不幸,也是沈的,的確同他的生命一樣長久。歷經滄桑和磨難,人間的女神終於理解和懂得了天國的鄉下人,而後者又是否理解和懂得前者心中的掙紮和苦楚呢?人生有點太漫長了,有點太殘酷了,刻骨銘心的苦痛,如同手術刀剜在心上,命運就那麼冷冰冰地看著,不給麻藥!!!
回頭再看一起走過的路,誰對誰錯,誰為誰的付出更多,誰因誰的不幸更甚,都已無所謂。強扭的瓜不甜,卻也不是清口的苦瓜!鄉下人的甜酒很甜,卻也滿是辛辣!兩個人的結合,是需要理解的——真正的理解,理解在有生之年!
兆和當年的話沒錯:“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他,這人為地,非有兩心互應的永恆結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從文當年的話也沒錯:“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麼,就算是做牛做馬,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你也是應該豁出去的!”
只是,人生,容不得兩個人都正確。
揚心
** 博客文章文責自負,不代表本公司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