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04月21日E23版,

辛亥逸史

編者按

辛亥革命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大奇蹟,革命黨人、維新志士、清軍將領、樞臣疆吏聯手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建立了中華民國。范福潮先生積十年之功,檢閱史料,輯軼搜奇,追本溯源,去偽存真,力圖還原辛亥年間一系列重大事件的背景和真相,真實記錄各色人物的所作所為和心路歷程,再現辛亥革命的原貌。本專欄擬隔周刊出,敬請垂注。

同盟會是由流亡海外的各反清會黨聯合組成的革命團體,自1905年在東京成立起,表面上尊孫中山、黃興為領袖,但因成員複雜,派系紛紜,孫、黃久居海外,總部形同虛設,國內組織渙散,山頭林立,基本呈各自為政的局面。尤其是當孫中山在兩廣策劃的起義接連失敗後,威信大減,同盟會內部要求改革黨務、改變策略的呼聲日益高漲,兩湖派與廣東派的矛盾日益突出,紛紛自立門戶,另謀他途,中部同盟會之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提出的。

重起爐灶另開張

庚戌年(1910)正月,倪映典廣州起義失敗後,譚人鳳去香港看望黃興,見他情緒低沉,幾經勸慰,亦難疏解,便返回東京。當時東京的同志,也是心灰意冷,同盟會總部無人主事,黨務無人過問,譚人鳳找宋教仁謀劃補救之法,他說:「同盟會成立之初,本有設立東、南、西、北、中五部之議,既然孫、黃常年流亡海外,不理國內事務,我們何不回國組織中部同盟會,領導長江各省的革命?」宋教仁也有此意。適逢居正自緬甸、趙聲自香港來東京,他們時常聚議,醞釀此事。居正四處奔走,邀請同盟會十一省分會長開會,譚人鳳年長,首先發言,他提出了事權統一(於本部總理)、責任分擔(於各省幹部)的口號,主張建立中部同盟會(《居正文集》上冊,華中師大出版社,1989,P11),以武漢、南京為革命中心。經討論,與會者一致贊同,推舉宋教仁回上海物色人選,籌組機關,居正回武漢組織黨人,謀划起義,譚人鳳負責聯絡沿江各省會黨和革命團體。

六月中旬,孫中山潛回東京,黃興亦相繼而至。譚人鳳拜會孫中山時,提出改良黨務、加強領導、革命要兼顧邊疆和內地的建議,他欣然接受。但幾天後,當宋教仁與孫中山商討改良黨務的具體辦法時,孫卻面帶慍色地說:「同盟會已經取消了,有能力者盡可獨樹一幟。」宋教仁一怔,遂問何出此言。孫中山說:“經費由我籌集,黨員無過問之權,何得執以抨擊?黨員攻擊總理,無總理安有同盟會?”宋教仁想,東京人多口雜,孫中山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有所誤會,便未與之辯解,怏怏而去。宋教仁把孫中山的原話說給譚人鳳,譚頗感震驚,次日便偕宋去見孫中山,耐心解釋,但孫中山仍持昨日論調。譚人鳳忍無可忍,辯駁道:“同盟會是由全國反清志士聯合而成的團體,怎能憑你一言而取消?總理是由黨人公舉、為黨辦事的人,豈有解散組織的權力?黨人批評總理,是黨人的權利,本屬正常,前幾年陶成章批評總理所持的理由,自有公論,黨人並未完全附合,何以遷怒眾人?款項雖系總理募捐而來,但是以同盟會的名義籌款,所有開銷,應使全黨知道,怎說無權過問?”孫中山一時語塞,遂轉圜道:“譚兄與遯初(宋教仁字)的提案有道理,可容弟日後與各分會長再議。”此後便無下文。(譚人鳳:“石叟牌詞”之二十三,《譚人鳳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P359-360)

譚、宋等了幾天,不見回復,某日看報,才知孫中山已悄然離開日本。譚人鳳見孫中山身為總理,放棄責任,置黨務大事不顧,又不自請辭職,心中大為不滿,便邀集各省同盟會負責人在宋教仁寓所開會,決定成立中部同盟會,以推動長江流域的革命運動。(參見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91,P506)後來苦於無錢開展會務,便有人提議最好還是與黃興磋商,爭取他的支持。

香港籌款碰釘子

九月,譚人鳳去香港找黃興商談籌組中部同盟會之事。黃興說:「此事我沒意見,只是要有經費才行。」譚人鳳說:“請你撥些經費用於會務如何?”黃興面有難色,遲遲不語,後來他說:“兄可與展堂(胡漢民字)談談。”當時,海外華僑捐款由孫中山的親信、同盟會南方支部長鬍漢民掌管,他反對譚、宋等人成立中部同盟會的主張,今見譚人鳳跑來要錢,譏諷道:“東京總部的房租,尚不能維持,何言再設一會?海內外同盟會員公認只有孫先生一位總理,若兄另設中部同盟會,勢必又設一總理,日後必因總理稱謂引起糾紛,豈不讓外人笑話?”譚人鳳拍案怒責:“總部雖在東京,無人主持,總理漂乎海外,向無定蹤,從不過問會務,總於何有?理於何有?東京經費,總理向無接濟,所有開支,純仗同志攤派,勉強維持,並未以革命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你們以同盟會名義,設一事務所,住幾個閑人,辦一份報紙,吹幾句牛皮,哄騙華僑巨款,就算本事衝天,而敢藐視一切嗎?”譚人鳳早就看不慣胡漢民慣會阿諛奉迎的作派,越說越氣,揮拳就打,趙聲連忙拉住他說:“先生息怒,先生息怒,道不同,不相與謀,往後各行其是便了,理他何為!”譚人鳳深為香港之行懊悔,亦為自己的失態而慚愧。次日,他請趙聲、胡漢民喝酒,先以一杯敬趙聲:“願君為國自愛,毋過激過郁。”又以一杯敬胡漢民,慷慨直言:“勸君放開眼界,天下事斷非珠江流域所能為,我為黨務,往返香港三四次,從此別矣。”是夜,譚人鳳乘船返東京,黃興以300元送行。昔日黃興離開東京時,將其名下的債務委託譚人鳳料理,每月需付利息百餘元,他無錢付息,常遭債主登門催逼,不勝其擾,這點錢,還不夠償還黃興欠債的利息。船離維多利亞港,譚人鳳望著漸漸遠去的燈火,想想五十白髮人所受的屈辱,倍感心寒,發誓再也不來香港。(譚人鳳:“石叟牌詞”之二十三,《譚人鳳集》,P360-361)

回到東京後,為替黃興還債,譚人鳳向官費留學生借錢,東挪西湊,日夜奔走,籌組中部同盟會之事,因此擱置,但他惟恐人心渙散,經常組織同志談話會,每周聚會一次。到了秋季,債台高築,饑寒交迫,萬難敷衍,譚人鳳便將《比較財政學》一書的版權讓渡於人,這本書是由他主持、宋教仁翻譯的,宋亦積債千元,這筆錢抵扣二人債務利息之後,僅剩百餘元。宋教仁在東京待不下去,回了上海。「金罄床頭,英雄減色;錢空囊內,壯士無顏;古今魁傑奇才,因其潦倒窮途,侘傺而不得志者,蓋不知凡幾!」譚人鳳百感交集,唏噓不已。(譚人鳳:“石叟牌詞”之二十四,《譚人鳳集》,P362)

臘月底,黃興、趙聲函招譚人鳳、林時爽赴港,譚人鳳因與胡漢民決裂,不願前往。林時爽正在病中,不能成行,他勸譚人鳳:「此次舉事,是黃、趙作主,兄應竭力相助。」正值年關,債主臨門,實難應對,譚人鳳想,何不趁機遠走高飛,先擺脫眼前的窘境,再做今後的打算?乃約謝介軒、劉承烈同歸,囑其先往湖南、湖北做些準備。

能爭漢上為先著

辛亥年正月初六(1911年2月4日),譚人鳳從日本來到香港,黃興向他介紹起義的準備情況:「上個月,總理在南洋的籌款匯到後,我即在香港組織機關,擬定方案,設統籌部總攬一切計劃,我與伯先(趙聲字)分工負責,並設調度處,以運動新舊軍界,設儲備課,以購軍火器械,設交通課,以聯絡國內各省同志,伺機響應。」孫、黃在兩廣起義連年失敗,譚人鳳對他們只重邊省、無意在內地進取的做法早有不滿,幾經諫議,一意孤行,他對黃興已不抱希望,但顧及情誼,收到信後,不得不來。聽完黃興的介紹,譚人鳳談了自己今後的打算:“夏天,我們邀集十一省區同盟會分會長在東京開會,遯初主張將革命的重點由邊省轉到長江流域,組織力量在中部發動起義。當時,我們擬定三策:上策是在京、津一帶發動起義,一舉佔領北京,但清廷對直隸各省防範甚嚴,北洋軍亦難運動,幾無成功的可能;中策是在湘、鄂、贛、皖、江、浙起義,各省獨立後,揮師北伐;而以邊省起義為下策。”趙聲見譚人鳳貶低邊省起義,不以為然:“要革命,就會有犧牲,何地舉義,能否成功,誰有十分把握?”譚人鳳知道趙聲性子急,不與他爭辯,接著對黃興說:“眾議既難統一,咱們不妨分頭去干。我們既已決定在長江流域起事,就要設立機關,經大家討論,擬在上海設立中部同盟會總部。既然你們已做了準備,廣州起義就依計而行吧,但最好讓我回國一趟,聯絡長江各省同志,以資策應。”“依兄之見,長江諸省,應先從何處下手?”

「湖北、湖南。兩湖是財賦大省,居華中樞紐,九流彙集,交通便利,得之足以震動全國,激發各省起義。」黃興不放心地說:“光緒三十二年(1906),總理派胡瑛回國,策應湖南萍、瀏、醴起義,胡瑛抵武昌時,起義已失敗,不久,湖廣總督張之洞懸賞緝拿黨人,胡瑛等人被捕,同盟會在兩湖的組織摧殘殆盡,眼下恐無再舉之力。”譚人鳳說:“據我所知,情況恰恰相反。光緒三十三年(1907),居正、劉公、焦達峰等人在東京成立共進會,謀劃長江各省起義。第二年,孫武、焦達峰迴國,積極聯絡會黨,在新軍中也發展了不少同志。日知會失敗後,原來軍隊中的會員成立了一個更加嚴密的組織,名曰軍隊同盟會,參加者有四五百人,後來又改名為群治學社,在各標營設立代表,專在士兵中發展社員,據說大約有十分之一的士兵都是社員。我認為兩湖起義的時機已經成熟,兩湖的地理位置也比廣東好,成功的把握很大。”近年來,孫、黃在各地組織的起義屢屢失敗,犧牲慘烈,黨人對領袖的抱怨與日俱增,紛紛自立門戶,聯絡會黨,籌划起義,孫、黃的威信受到挑戰。黨人不服從指揮,自行其事,已成黃興的一塊心病。湖北孫武,湖南焦達峰,已在會黨、新軍和紳商學界聯絡了很長時間,自恃實力,對孫、黃策劃的起義愈來愈沒信心,而孫、黃對各省革命團體的支配能力也愈來愈弱,而今,譚、宋又要成立中部同盟會,他亦無可奈何,照此發展下去,同盟會大有分裂的危險。

譚人鳳對黃興的憂慮瞭然於胸。他比黃興大14歲,既是同鄉,又是老友,在同盟會中年高德劭,黨人向以長兄優禮。他是湖南革命的先驅,1904年邀約湖南會黨各山堂首領齊集長沙嶽麓山,宣講興漢滅滿大業,統一稱為嶽麓山道義堂,後改為聯合山堂,又與黃興等人組織華興會,推黃興為會長,以團結全湘志士,統一革命行動。1906年,他被官府通緝,亡命日本,經黃興介紹加入同盟會,次年到東京,入政法學校學習,後與黃興、宋教仁多次潛回國內,策劃南方各省起義。由於年長閱歷深,他比黃興想得更多,看得更遠,他知道,「孫、黃」已成同盟會團結的象徵,孫策劃在後,黃力行在前,款是孫募來的,在哪兒起義,自然是他說了算,眼下廣州起義,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為了減輕黃興的壓力,譚人鳳說:「克強(黃興字),你這裏人才濟濟,我在此一時也難有作為,不如先到上海,調查滬杭一帶的形勢,然後再到南京、九江、武昌、長沙,了解新軍中革命組織的發展情況。兩湖同志,朝夕策劃,惟經費短缺,難以擴大實力,若能撥款接濟他們,機關一立,勢力大增,屆時廣州一動,兩湖立刻響應,勝算豈不更大?」(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第三冊:“對黃興、趙聲談發動兩湖響應廣州起義事”,轉引自《譚人鳳集》,P5)

譚人鳳的一番話給黃興增添了信心,他說:「我已派覺生(居正字)回國,作為同盟會駐湖北的代表,領導一切。他們缺少經費,我也很著急,這裏雖不寬裕,畢竟還有籌款渠道,我會儘力支援他們的。」黃興委任譚人鳳為統籌部特派員,攜款兩千元,前往長江各省聯絡黨人,響應廣州起義。

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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